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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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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以後,我稍微修改了一下醫生的結論,說我父親的情況十分嚴重,但是如果他好好注意,他會好起來的。看來這使老人振作了許多。他主動開始吃牛奶加烤麵包片的飲食,無論這是不是最好的東西,肯定對他沒有害處。他保護一種半傷病員的狀態大約有一年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內心越來越平靜,在表面上他也決心不讓任何東西來打擾他心靈的寧靜,不讓任何東西,哪怕天塌下來也罷。由於他更加有力氣了,他就開始每天到附近的公墓去散步。在那裡,他會坐在陽光下的一張長凳上,看老人們在墳墓周圍閒逛。接近墳墓不但沒有使他精神萎靡不振,反而使他顯得很高興。他似乎已經同最終死亡的念頭妥協了,無疑,這是他至今為止一直拒絕正視的一個事實。他經常拿著他在公墓裡摘的鮮花回家,臉上流露出寧靜、清澈的歡樂,他會坐在扶手椅裡描述那天早晨他同一個人的談話,這個人是其他那些常去公墓、為自己健康狀況而發愁的人當中的一員。一段時間以後,他顯然真正喜歡上了他的與世隔絕,或者更確切地說,不僅喜歡,而且深深得益於這種經驗,這是我母親的智力無法理解的。他變懶了,這是她的看法。有時候她甚至說得更加極端,一講起他來就用食指敲腦袋,但她不公開說任何事情,因為我的妹妹無疑腦袋有點兒毛玻然後有一天,有一個每天給兒子上墳的老寡婦,照我母親的說法是「她篤信宗教」,她殷勤地介紹我父親認識了屬附近一所教堂的一位牧師。這是老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他突然容光煥發,由於缺乏滋養而幾乎萎縮的心靈海綿般驚人地膨脹起來,以至於他變得都認不出了。使老人發生這樣巨大變化的人自己一點兒也沒有什麼特別;他是一個公理會牧師,屬我們毗鄰地區一個不起眼的小教區。他的一個優點是把他的宗教留在不顯眼的地位上。老人很快就陷入了一種孩子氣的偶像崇拜;他談論的只有這位他視為朋友的牧師。因為他一生中從未看過一眼聖經,至於其他書,他也從未看過一本,所以就是聽他在吃飯前作一段禱告也會令人驚詫不已的。他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來進行這個小小的儀式,很像一個吃補藥的人那樣。如果他建議我讀聖經的某一章,他會非常嚴肅地加上一句——「這對你有好處。」這是他發現的一種新藥,一種騙人的藥,它保證可治百病,人們沒病也可以吃,因為無論什麼情況下,它肯定不會有害處。他參加教堂舉行的所有禮拜和集會,有時候,例如在外出散步的時候,他會在牧師家歇歇腳,同他小敘一陣。如果牧師說,總統是個好人,應該再當選,老頭就會對每個人精確重複牧師說過的話,敦促他們為總統的再次當選投票。牧師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公正的,沒有人可以反駁他。這對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教育。如果牧師在佈道中提到金字塔,老人立即會開始瞭解什麼是金字塔。他會談起金字塔來就好像每個人都是由於他才開始瞭解這件東西的。牧師說,金字塔是人類最高的榮耀之一,因此,不瞭解金字塔就是可恥的無知,近乎有罪。 幸好牧師沒有細說罪惡的問題;他是現代型的佈道者,他靠喚起他的羔羊們的好奇心來使他們信服,而不是靠訴諸他們的良心。他的佈道更像夜校的業餘課程,所以對老人來說,就十分有趣,十分有刺激性。教區全體男性教徒時常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小型宴會,宴會的目的是要表明,這位好牧師像他們大家一樣,只是一個普通人,偶爾也會香噴噴地美餐上一頓,甚至還會喝上一杯啤酒;而且,人們還注意到,他甚至唱的不是宗教讚美詩,而是歡快的通俗小調。根據這種快樂的舉動推斷,他有時也會喜歡操屁股玩玩——當然,總是適可而止。這就是使老人支離破碎的靈魂感到滋潤的詞——「適可而止」。這就如同在黃道圈中發現了一個新宮。雖然他已經病得不可能再嘗試回復到一種哪怕適中的生活方式中去,但這仍然對他的心靈有好處。因此,有一天晚上,當不斷戒酒又不斷喝酒的耐德叔叔到家裡來的時候,老人給他上了一課關於適可而止的好處。那段時間,耐德叔叔正在戒酒,所以當老人被他自己的話所感動,突然走到餐具櫃跟前,拿起一隻盛酒的細頸玻璃瓶來時,每個人都大吃一驚。耐德叔叔發誓戒酒的時候,沒有人敢請他喝酒;冒險做這樣的事情,就是嚴重違背了相互間的忠誠。但是老人以這樣一種信念來做這件事,沒有人敢出來冒犯他。結果耐德叔叔喝了一小杯酒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沒有再跑到酒館去喝酒。這是一個非常事件,幾天之後還在被人議論紛紛。事實上,耐德叔叔從那天起,行為就有點兒古怪。他第二天似乎去了酒店,買了一瓶雪利滴灌到一個盛酒的細頸玻璃瓶裡。他把玻璃瓶放在餐具櫃上,就像他看見老人做的那樣。他不是一口氣把它幹光,而是滿足於一次喝一滿杯——「就一點點兒」,他是這麼說的。 他的行為如此引人注目,我的嬸嬸都不敢相信她的眼睛了,有一天她到我們家來,同老人作了一番長談。她尤其請他邀請牧師哪天晚上到家作客,以便耐德叔叔有機會直接受他仁慈的感化。總之,耐德不久便浪子回頭,像老人一樣,似乎在這種經驗之下越活越興旺了。情況一直很好,直到出去野餐的那一天。 很不幸,那一天非常熱,隨著娛樂、興奮、狂歡,耐德叔叔口渴得要命。直到他已經喝得酪酊大醉,才有人注意到他不斷地、一次又一次地往啤酒桶那兒跑。那時候已經太晚了。一旦到了那種狀況,他便無法控制了,甚至牧師也無濟於事。耐德突然悄悄離開野餐聚會,橫衝直撞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他在沙灘上跟人動拳頭,也許他還要這樣走下去。夜間的巡警發現他不省人事地躺在沙灘上。他被送到醫院,發現是腦震盪,從此再也沒有恢復過來。老人從葬禮上回來時,眼中沒有眼淚,他說——「耐德不知道什麼是節制。這是他自己的過錯。不管怎麼說,他現在過得更好……」就好像為了向牧師證明,他不是像耐德叔叔那樣的材料做成的,他更加勤奮地盡他的教會義務。他讓自己被提升到「長者」的地位,他對「長者」要盡的職責極其自豪,因為有這個地位,他被允許星期天做禮拜時幫著收集募捐款。想到我的老爺子手裡捧著募捐箱在一所公理會教堂的過道上行走;想到他拿著這只募捐箱肅然起敬地站在聖壇跟前,而牧師則在為捐款者祝福。這對我來說,幾乎是難以相信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對比之下,我喜歡想我小時候的他,我會在一個星期六的中午,在渡口遇見他。在渡口入口附近,當時有三個酒館,一到星期六中午就擠滿了人,他們在免費午餐櫃檯上歇一下,吃點兒東西,喝上一大杯啤酒。我現在對三十歲的他仍歷歷在目,一個健康和藹的傢伙,對每個人都笑眯眯的,說些俏皮話來打發時光。我看見他胳膊支撐在櫃檯上,草帽歪到了後腦勺上,他舉起左手,把冒泡的啤酒吞下肚子。我的眼光當時大約和他沉重的金鏈子在同一水平線上,它橫跨在他的背心上;我記得他在仲夏時節穿的黑白格子西裝,這使他在酒吧的其他人當中顯得與眾不同,那些人都不夠幸運,不是天生的裁縫。我記得他如何把手伸到免費午餐櫃檯上的玻璃大碗裡,遞給我幾個椒鹽卷餅,同時還說,我應該到附近的布魯克林時報的櫥窗裡看一眼記分牌。也許,當我跑出酒館去看看誰在贏錢的時候,有一幫騎自行車的人緊挨著人行道經過,他們嚴格遵守規定,在專門留給他們用的狹長地帶或瀝青路面上騎著。也許渡船正進入碼頭,我會停下一會兒來看那些穿制服的人拽那些掛著鏈條的大木輪。當大門打開,木板放下的時候,一大群烏合之眾就會沖過棚子,朝裝點著最近街角的酒館跑去。那是些老人知道「適可而止」意義的日子,當時他喝酒是因為他真的渴了,而在渡口喝下一大杯啤酒是男人的特權。麥爾維爾說得好:「用適合於各種事物的食物來喂各種事物——也就是說,如果食物可以弄到手的話。你靈魂的食物是光和空間,那就用光和空間來喂它;但是肉體的食物是香擦和牡蠣,那就用香檳和牡蠣來喂它;因此,如果快樂的復活是值得的,那就應該有一次復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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