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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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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我迅速地回顧,看見自己又在加利福尼亞。我孤身一人,像楚拉·維斯塔橙子林中的奴隸一樣工作。我得到自己名分應得的東西了嗎?我想沒有。我是一個非常可憐、非常孤獨、非常不幸的人。我似乎喪失了一切。事實上,我幾乎不是一個人——我更接近於一隻動物。我整天就站在或走在拴在我的雪橇上的兩匹公驢後面。我沒有思想,沒有夢想,沒有欲望。我徹底健康,徹底空虛。我是一種非實體。我是如此徹底生氣勃勃,徹底健康,以至於我就像掛在加利福尼亞樹上甘美而又帶欺騙性的水果。再多一線陽光,我就會腐爛。「Pourri avant d'etre muri(法文:成熟以前就已腐爛)!」 正在這明亮的加利福尼亞陽光中腐爛的真是我嗎?我的一切,我至今所是的一切都沒留下嗎?讓我想一下……有亞利桑那。我現在記得,當我踏上亞利桑那的土地時,已經是夜裡了。 只有足夠的光線來看最後一眼正消失的方山。我走過一個小鎮的主要街道,這個鎮的名字我記不清了。我在這個鎮上,在這條街上幹什麼?嘿,我愛上了亞利桑那,我徒然用兩隻肉眼尋找的一個心靈中的亞利桑那。在火車上,仍然是我從紐約帶來的亞利桑那同我在一起——甚至在我們越過了州界以後。不是有一座橫跨峽谷的橋把我從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嗎?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座橋,一座幾千年前由地殼激變時的岩漿噴發天然形成的橋。我看見有一個人從橋上走過,一個樣子像印第安人的人,他正騎著一匹馬,有一隻長長的鞍囊懸掛在馬鐙子旁邊。一座天然的千年之橋,在落日時的清澈大氣中,看上去就像可以想像的年份最少嶄新的橋。在那座如此結實、如此耐久的橋上,天哪,只有一人一馬經過,再沒有別的東西,那麼,這就是亞利桑那,亞利桑那不是一種想像的虛構,而是喬裝打扮成一人騎馬的想像本身。這甚至超過了想像本身,因為沒有一點點模棱兩可的味道,只有生與死將物自體隔離開,這物自體就是夢和騎在馬背上的夢者本人。當火車停下時,我放下腳,我的腳在夢中踩了一個窟窿;我到了時間表上有名字的那個亞利桑那小鎮,它只是任何有錢人都可以訪問的地理上的亞利桑那。 我提著旅行袋沿主要街道行走,我看到漢堡包和不動產辦公室。 我感到受了可怕的欺騙,竟哭了起來。現在天黑了,我站在一條街的盡頭,那裡是沙漠開始的地方,我像傻瓜一樣哭泣。這個哭著的是哪一個我?為什麼這是那個新的我,那個在布魯克林開始萌芽,現在在無垠的沙漠中註定要死的我呢?喂,羅依·漢密爾頓,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一會兒工夫,只是一小片刻,在我崩潰的時候,我需要你,因為我不十分樂意做我現在已做了的事情。我記得,你不是告訴我不必作這次旅行,但如果我必須去,那就去的嗎?為什麼你沒有說服我不去呢?啊,說服從來不是他的方法,而請求忠告從來不是我的方法。所以我到了這裡,垮在沙漠裡,那座現實的橋在我身後,不現實的東西在我面前,只有基督知道我如此為難,如此不知所措,以致如果我可以遁入大地消失的話,我就會這樣做的。 我迅速地回顧,看到另一個同家人生活一起、平靜地等死的人——我的父親。如果我追溯到很遠很遠,想起莫傑、康塞爾依、洪堡……等街道,尤其是洪堡街,我就會更好地理解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這些街所在的地段離我們居住的地段不遠,但是它不一樣,它更富有魅力,更神秘。我小時候只去過一次洪堡街,我已不記得那次去的理由,除非是去看望臥病在一所德國醫院裡的某個親戚。但是這條街本身給我留下了一個最持久的印象,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它在我記憶中仍然是我看見過的最神秘、最有希望的街。也許我們準備要去的時候,我母親像往常一樣,許諾給我一件很了不起的東西,作為對我陪她去的報答。我總是被許諾一些東西,但從來沒有實現過。也許那時候,當我到達洪堡街、驚奇地看著這個新世界時,我完全忘記了許諾給我的東西,這條街本身成了給我的報答。我記得它很寬,在街的兩邊,有高高的門前臺階,那樣的臺階我以前從未見過。 我還記得,這些怪房子當中有一幢一層樓,是一個裁縫鋪,窗戶裡有一個半身像,脖子上掛著一根皮尺,我知道,我在這景象面前大受感動。地上有雪,但是陽光很好,我清晰地記得,被凍成冰的垃圾桶底部如何有一小灘融雪留下的水。整條街似乎都在明媚的冬天陽光下融化。高高臺階的欄杆扶手上,積雪形成了如此漂亮的白色軟墊,現在開始下滑、溶解,露出當時很時興的褐色沙石,像打了一塊塊黑色的補叮牙醫和內科醫生的玻璃小招牌藏在窗戶的角角上,在中午的陽光裡閃閃發亮,使我第一次感到,這些診室也許不像我知道的那樣,是折磨人的拷問室。我以小孩子的方式想像,在這個地段,尤其在這條街上,人們更友好,更豪爽,當然也極其有錢。我自己一定也大大舒展了一番,雖然我只是一個小孩子,因為我第一次看到一條似乎沒有恐怖的街道。這是這樣一條街:寬敞,豪華,光明,柔和,後來當我開始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我就同聖彼得堡的融雪聯繫在一起。甚至這裡的教堂也有著不同的建築風格;它們有著半東方的色彩,既壯觀又溫暖,這使我既驚恐又著迷。在這條寬敞的街道上,我看到房子都蓋在人行道上很靠後的地方,寧靜而高貴,沒有夾雜商店、工廠、獸醫的馬廄等來破壞氣氛。我看到一條只有住宅的街道,我充滿畏懼和讚美。 我記得這一切,無疑我大受其影響,但這一切中沒有一樣足以說明,只要一提起洪堡街,就會在我心中喚起那種奇怪的力量和吸引力。幾年以後,我又在夜間回去看這條街,我甚至比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更加激動。這條街的外觀當然變了,但這是夜間,夜間總是比白天較少殘酷。我再次體驗到那種寬敞感、那種豪華感所帶來的奇妙愉悅,那條街上的豪華感現在有點兒消退了,但仍然給人以回味,仍然以隱隱約約的方式顯示出來,就像那次褐色沙石欄杆從融雪中顯示出來一樣;然而,最與眾不同的,是那種正要有所發現的近乎激起情欲的感覺。我再次強烈意識到我母親的存在,意識到她的皮大衣的鼓鼓囊囊的大袖子,想到她多年前如何殘酷地拽著我飛快地走過那條街,想到我如何固執地要看那一切陌生的新事物,以飽眼福。在第二次去那條街的時候,我似乎朦朦朧朧地想起我童年時代的另一個人物,那個老管家,他們管她叫一個外國名字:基金太太。 我記不起她得了什麼病,但我似乎確實記得我們到醫院去看她,她在那裡奄奄一息,這個醫院一定是在洪堡街附近,這條不是奄奄一息,而是在冬天中午的融雪中容光煥發的街。那麼我母親許諾給我,而我後來再也沒能回想起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像她那樣能許諾任何東西,也許那天,在一陣心不在焉當中,她許諾了十分荒謬的東西,儘管我是一個小孩子,十分容易輕信別人,但我也不會完全輕信她的這種許諾;然而,如果她許諾給我月亮,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會拼命給予她的許諾一點點信任。我拼命需要許諾給我一切,如果在反思之後我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那我還是要以我自己的方式,設法摸索一種使這些許諾可以實現的方法。人們沒有一點點兌現許諾的意圖,竟然就作出許諾,這在我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甚至在我十分殘酷地受了欺騙的時候,我仍然相信;我認為許諾之所以沒有兌現是因為非同尋常的、完全超出了另一個人的能力的事情參與進來,才把許諾化為烏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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