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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因此,這個我最熱烈崇拜的怪人會選擇我作為他的知己,使我感到吃驚和榮幸。對比之下,我的方式就不對頭了:書卷氣、知識分子氣、世俗氣,但是我幾乎立即就拋棄了我性格的這一方面,讓自己沐浴在溫暖、直接的靈光中,這靈光是深刻的,是創造物的天然直覺。來到他的面前,給我一種脫去衣服,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剝去皮的感覺,因為他所要求于談話對方的遠遠不止是單純的赤裸。在同我談話的時候,他是在向一個我只是模模糊糊懷疑其存在的我說話,這個我,例如,在我正讀著一本書,突然明白我一直在做夢時,就會冒出來。很少的書有這種能力,能使我陷入神思恍惚中,在這種完全神智清醒的神思恍惚中,人們不知不覺地作出了最深刻的決定。羅依·漢密爾頓的談話就帶有這種性質。它使我空前警覺,超自然地警覺,同時又不破壞夢的結構。換句話說,他是在訴諸自我的萌芽,訴諸最終會發展的超過赤裸裸個性的那種存在,這存在會超過綜合的個性,讓我真正成為孤身一人,為的是設計出我自己特有的命運。

  我們的談話就像一種秘密的語言,在談話當中,別人都睡著了,或者像鬼魂一樣消失了。對我的朋友麥克格利高爾來說,這種談話莫名其妙,令人生氣;他比任何其他人都瞭解我,但是他在我身上從來沒有發現任何同我現在呈現給他的性格相一致的東西。他把羅依·漢密爾頓說成一種壞影響,這又說得十分正確,因為我同他同父異母兄弟的這次意外相遇,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加造成了我們的疏遠。漢密爾頓打開了我的視野,給了我新的價值觀,雖然我後來將失去他傳給我的視覺,但是我絕不會再像他到來以前那樣來看世界,看我的朋友。漢密爾頓深刻地改變了我,只有一本稀有的書,一種稀有的個性,一種稀有的經驗,才能這樣來改變一個人。我一生中第一次懂得了經歷一種必不可少的友誼是怎麼回事,卻又不會因為這種經歷而感到被奴役或者有依附感。在我們分手之後,我從來沒有感到需要他實際上在我跟前;他完全獻出自己,我擁有他而不被他擁有。這是第一次對友誼的純潔完美體驗,從來未被任何其他朋友重複過。漢密爾頓是友誼本身,而不是一個朋友。他是人格化的象徵,因而也是十分令人滿意且今後對我來說卻不再必要的象徵。他本人徹底瞭解這一點。也許,正是沒有父親這一事實,推動他沿著自我發現的道路前進,這是投身到世界當中去的最後過程,因而也就實現了紐帶的無用性。當然,他當時處於完全的自我實現當中,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他在麥克格利高爾先生身上徒然尋找的肉體父親。他到東部來,找出他真正的父親,這一定有點兒對他進行最後考驗的性質,因為當他說再見,當他拒絕承認麥克格利高爾,也拒絕承認漢密爾頓先生的時候,他就像一個清除了一切雜質的人。

  我從未看見過一個人像羅依·漢密爾頓說再見時那樣,看上去如此孤單,如此完全孑然一身,如此生氣勃勃,如此相信未來。我也從未看見過他給麥克格利高爾家留下的那種混亂與誤解。就好像他在他們當中死去,復活,正在作為一個全新的、不認識的人向他們告別。我現在可以看見他們站在通道上,兩手空空,有點兒愚蠢、無助的樣子,他們哭著,但不知道為何而哭,除非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他們從未擁有的東西。我就喜歡像這樣想起這件事。他們都不知所措,若有所失,模糊地、十分模糊地意識到,一次了不起的機會莫名其妙地提供給他們,而他們卻沒有力量或想像力來抓住它。這就是那愚蠢、空洞的手的顫抖暗示給我的東西;這是一種目睹著比我可以想像的任何東西都更痛苦的姿態。它給我一種感覺,感到在面對真理的時候,這個世界有著可怕的不足。它使我感到血緣關係的愚蠢,感到非精神的愛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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