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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由於這樣一種瘋狂的完美癖,自然沒有人會期待一種向野生動物公園的演變,甚至我自己也不曾期待過,但是,一邊陪伴著死亡,一邊生活在天賜的恩典和自然的困惑當中,真是善莫大焉!當生命走向死的完美,就是成為一點點呼吸空間,一片綠草地,一些新鮮空氣,一潭水池,也是善莫大焉。最後還要默默地接待人們,擁抱人們,因為當他們還在發瘋似地沖過去,轉過拐角的時候,是沒有什麼回答可以向他們作出的。

  我現在想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夏日下午的一場石頭大戰。當時我同卡羅琳姨媽一起住在鬼門關附近。我和表弟勒內在公園裡玩的時候,被一夥男孩圍在中間。我們不知道為哪一方而戰,但我們在河邊的石堆中是打得十分認真的。我們必須比其他男孩顯示出更多的勇氣,因為我們被懷疑是膽小鬼。於是,我們就這樣打死了我們那夥對手中的一個。正當他們朝我們沖過來時,我的表弟勒內用好大一塊石頭朝為首的傢伙扔過去,擊中了他的肚子。我幾乎同時扔出我的石頭,擊中他的太陽穴,他倒了下去,就永遠躺下了,雙目緊閉。幾分鐘以後,警察來了,發現男孩已經咽氣。他只有八九歲,和我們同樣年紀。

  如果他們抓住我們,會拿我們怎麼處置,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麼樣,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們就急忙回家;半路上把身上弄弄整潔,梳理了一下頭髮。我們進家門時的樣子就像我們離開時一樣無可挑剔。卡羅琳姨媽像往常一樣,給我們兩大片酸酸的黑麵包,上面抹著新鮮黃油和一些糖,我們就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像天使一般笑眯眯地聽她說話。這一天熱極了,她認為我們最好呆在家裡,呆在前面的大屋子裡,那裡百葉窗全放下了,我們可以和我們的小朋友喬依·凱塞爾鮑姆一起玩彈子遊戲。喬依有智力較差的名聲,通常都是我們贏他,但那天下午,勒內和我達成某種默契,讓他贏走了我們所有的一切。喬依高興極了,以致他後來帶我們到他的地下室去,讓她妹妹撩起裙子,給我們看那底下是什麼玩藝兒。他們叫她威茜,我記得,她馬上迷戀上我了。我來自城市的另一個地區,對他們來說這麼遙遠,幾乎就像來自另一個國家。他們似乎還認為我的說話方式都跟他們不一樣。其他頑皮小孩子往往付錢來讓威茜撩起裙子,而她為我們這樣做,則是由於愛。不久以後,我們說服她不再為其他男孩這樣做——我們愛她,她要規規矩矩。

  那年夏天結束時,我離開了表弟,此後二十多年沒有再見到他。到了真正見面時,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跟石頭大戰那天一樣的表情。當我同他講起那場大戰的時候,我更加吃驚地發現,他竟然忘記是我們打死了那個男孩;他還記得那個男孩的死,但他講起它來就好像他和我在此事中都沒有份。當我提到威茜的名字時,他已經記不清她了。

  你不記得隔壁的地下室嗎?……喬依·凱塞爾鮑姆?聽到這兒,他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他認為我記得這樣的事情真是不簡單。他已經結婚了,當了父親,在一家製造高檔管樂器箱的工廠工作。

  他認為能記得那麼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真是不簡單。

  那天晚上離開他時,我感到十分沮喪。就好像他試圖抹去我一生中的一個寶貴部分,因而也抹去了他自己。他似乎更喜歡他收集的熱帶魚,而不是平凡的過去。至於我,我記得一切,那個夏天發生的一切,尤其是石頭大戰的那一天。事實上,有時候我感到,他母親那天下午遞給我的那一大片酸酸的黑麵包的味道,在我嘴裡比我實際上正吃著的食物味道更強烈。看到威茜的小花蕾,幾乎比我手上直接觸摸的感覺更強烈。那男孩在我們把他打倒以後躺在那裡的樣子,比世界大戰的歷史更遠為印象深刻得多。事實上,那整個漫長的夏天就好像亞瑟王傳奇中的一段敘事詩。我常常想知道,這個特別的夏天有什麼東西使它在我的記憶中如此栩栩如生。我只要閉上一會兒眼睛,就可以使它的每一天都歷歷在目。那個男孩的死當然沒有引起我的痛苦——過了還不到一個禮拜它就給遺忘了。威茜撩起裙子,站在黑幽幽的地下室裡的情景,也很容易就消失了。說來奇怪,他母親每天遞給我的那一厚片黑麵包,卻比那時期的任何其他形象具有更大的神通。我對此驚奇不已……驚奇不已。也許是因為,每次她遞給我那片麵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我以前從不瞭解的溫柔和同情。我的卡羅琳姨媽是一個相貌十分平平的女人。她臉上有麻子,但這是一張慈祥的、討人喜歡的臉,即使有麻子也無妨。她身材魁梧強壯,聲音卻非常細小動聽。她跟我講話時,似乎比跟她自己的兒子講話時更關心體貼。我願意者和她呆在一起:如果允許的話,我寧願挑選她來當我自己的母親。我清楚地記得,我母親來看我時,如何感到很氣惱,因為我如此滿意我的新生活。她甚至說我忘恩負義,這句話我從來沒有忘記,因為那時候我第一次明白,忘恩負義也許對一個人來說是必要的,有好處的。如果我現在閉上眼睛想,想那麵包片,我幾乎馬上就會想到,在那座房子裡,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被責駡。我想,如果我告訴我的卡羅琳姨媽,我在那塊地裡打死一個男孩,告訴她事情發生的經過,她會用胳膊摟著我,原諒我的——馬上原諒。這也許就是那個夏天對我來說如此寶貴的原因。那是一個包含著心照不宣的、完完全全的赦罪的夏天。這也是我不能忘記威茜的原因。她充滿著自然的善,這個同我相愛,而且不責駡人的小孩。她是異性中第一個崇拜我的與眾不同的人。在威茜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因為我是我,我既被愛也被恨,而威茜卻作出努力來理解我。在她看來,我來自一個陌生的國家,說的是另一種語言,就這些事實,使她更加接近我。當她把我介紹給她的小朋友時,她那眼睛放光的樣子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的眼睛看上去充滿著愛與讚美。有時候,我們三個人會在傍晚走到河邊,坐在河岸上,我們就談論起一些小孩子們不在大人眼跟前時談論的話。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我們那時候談的話,比我們父母談的更清醒,更深刻。為了每天給我們一厚片麵包,父母不得不受到重罰。最壞的處罰,是他們變得同我們疏遠了。因為隨著他們喂我們的每一片麵包,我們不僅變得對他們更加冷漠,而且越來越淩駕於他們之上。在我們的忘恩負義中,是我們的力量與美。我們不忠誠,但我們是無罪的。那個我看見他倒在那裡咽氣的男孩,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或啜泣,殺死那個男孩幾乎就像一場乾乾淨淨的健康演出。另一方面,為食物而進行的鬥爭是肮髒下流的,當我們站在父母面前時,我們感到他們髒兮兮地來到我們跟前,為此我們絕不會原諒他們。下午時那片厚厚的麵包,正因為它不是掙來的,所以我們吃起來很香。麵包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味道,也再不會有人這樣給你麵包。

  打死人的那一天,麵包格外好吃。其中有一點點後來再沒有過的恐怖味道。我們把它接到手中,也接過了卡羅琳姨媽心照不宣然而完完全全的赦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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