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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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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麵包的問題上,有某種東西我一直在設法弄清楚——某種使人模模糊糊感到好吃、害怕、解放的東西,某種同最初的發現相聯繫的東西。我想起另一片酸酸的黑麵包,那是在更早的一個時期,當時我和小朋友斯坦利經常洗劫冰箱。那是偷來的麵包,因而比以愛心遞給你的麵包更加有滋味。但是正當我吃著黑麵包、邊走邊聊的時候,帶有啟示性質的事情發生了。 這就像一種皈依上帝的狀態,一種完全無知的狀態,一種自我克制的狀態。這些時刻傳遞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不用害怕我會失去已獲得的知識。這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事實;這不是我們平常所認為的那種事實。它幾乎是像接受一條真理,雖然真理一詞對它來說似乎太精確了一點。津津有味地吃酸黑麵包,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這種事總是發生在家以外的地方,不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們害怕父母,但從不尊敬他們。我們自己單獨在一起時,我們的想像就無拘無束。事實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重要性;我們要求於一個題目的東西,就是它得給我們馳騁的機會。我現在回想起來,使我驚奇不已的是,我們相互間的理解有多好,我們多麼尖銳地看透了每一個人的基本性格,無論大人小孩。例如,我們在七歲的年紀就十分確切地知道,這個傢伙最後會蹲監獄,那個傢伙會成為一個苦力,還有一個傢伙會成為飯桶,等等。我們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例如,比我們父母的判斷正確得多,比所謂心理學家的判斷更正確。阿爾菲·貝查結果成為一個徹底的叫花子;喬尼·蓋哈特夫了監獄;鮑勃·昆斯待成了一個幹重活的人。正確無誤的預言。我們接受的知識只會阻擋我們的視野。從我們上學那天起,我們就什麼也沒學會;相反,我們被搞得遲鈍不堪,裹在語言與抽象的雲裡霧中。 有酸黑麵包的時候,世界是它本質上的樣子,一個由魔法統治的原始世界,一個恐懼在其中起著最重要作用的世界。能激起最大恐懼的男孩就是頭兒,只要他能維持他的權力,他就受到尊敬。還有一些其他的孩子是造反派,他們受到讚美,但從來沒有成為頭兒。大多數人都是那些無畏者手中的粘土;有一些可以依靠,多數靠不祝氣氛十分緊張——無法預言明天會有什麼事。這種鬆散的、原始的社會核心,產生出強烈的胃口,強烈的情緒,強烈的好奇心。沒有什麼是想當然的;每一天都要求有一種新的力量檢驗,一種新的力量感,或失敗感。因此,直到九十歲的年紀,我們都有著真正的生活趣味——我們就是我們自己。也就是說,我們夠幸運的,未被父母寵壞,夜裡我們可以自由地在街上遊逛,親眼去發現事物。 我現在帶著某些遺憾和渴望想念著的事情是,早先童年時代這種極有限的生活卻好像無限的宇宙,而隨後的生活,成年人的生活,則是一個不斷縮小的王國。從一個人被放到學校裡去那一刻開始,這個人便迷失了,人們會有脖子上套著絞索的感覺。麵包的味道沒有了,生活的趣味也沒有了。得到麵包變得比吃麵包更重要。一切都要盤算,一切都有一個價碼。 我的表弟勒內成了一個絕對無足輕重的人;斯坦利成了一個一流的失敗者。除了這兩個我十分喜愛的孩子以外,還有一個喬依,他後來成了一個郵遞員。當我想起生活把他們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時,我就會哭泣。作為男孩,他們是完美的。斯坦利最不完美,因為他更衝動。斯坦利時常暴跳如雷,不知道你如何能同他一天天相處,而喬依和勒內則是善的本身;他們是朋友,是按這個詞的古老意義來理解的朋友。在我外出到鄉下去的時候,我經常想起喬依,因為他是一個所謂的鄉下小孩。這首先意味著他比我們認識的男孩子更忠實,更真誠,更體貼。我現在可以看到喬依來見我;他總是張開雙臂跑過來,準備擁抱我,總是被他為我的參與而設計的冒險搞得上氣不接下氣,總是裝滿了他為我的到來而攢起來的各種禮物。喬依招待我就像古代的君主招待他們的賓客一般。我看一眼任何一樣東西,這樣東西便是我的了。我們有無數事情要相互告知,沒有一件事情是沉悶乏味的。我們各自世界的差異是巨大的。雖然我也屬這個城市,但當我拜訪我的表弟勒內時,我才瞭解到一個更大的城市,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紐約城,在其中,我的世故是微不足道的。斯坦利從來沒有離開他的居住區去遠足過,但是斯坦利來自大洋彼岸的一個陌生國度波蘭,我們之間遠隔千山萬水。他說另一種語言,這個事實也增加了我們對他的崇拜。每個人都被一個與眾不同的光環所環繞,被一種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的明確身分所環繞。由於進入生活,這些不同的特徵消失了,我們大家都變得多少有點兒相似,當然,最不像我們自己。 正是這種獨特自我的喪失,這種也許並不重要的個性的喪失,使我黯然神傷,使黑麵包鮮明突出。奇妙的酸黑麵包形成了我們的個別自我;就像聖餐麵包人人有份,但是每個人只是按照他獨特的皈依上帝的狀態來接受聖餐的。現在我們吃著同樣的麵包,卻沒有聖餐的恩惠,沒有皈依上帝。我們吃麵包來填飽肚子,而我們的心卻是冰冷的,空虛的。我們是分開的,但不是個別的。 關於酸黑麵包還有一件事,這就是,我們經常一邊吃麵包,一邊吃生蔥。我記得在傍晚前,手裡拿著三明治,同斯坦利一起站在我家正對面的獸醫診所門前。似乎麥基尼醫生總是選擇傍晚前來閹割一匹公馬,這是在大庭廣眾面前進行的手術,總是聚集了一小群人。我記得烙鐵的氣味和馬腿的顫抖、麥基尼醫生的山羊鬍子、生蔥的味道以及陰溝裡的氣味,因為就在我們身後,他們正在鋪設煤氣管道。這完全是一場嗅覺表演,而正如阿伯拉爾描繪得惟妙惟肖的那樣,手術實際上不痛。我們不知道手術的理由,常常在手術後進行長時間的討論,往往以爭吵告終。我們倆都不喜歡麥基尼醫生;他身上有一股碘仿味和奧馬尿味。有時候他診室前面的街溝裡消滿了血,冬天時血結成冰,使他那邊的人行道有一種古怪的樣子。時常有一輛兩輪大車駛過來,一輛沒有遮掩的車,散發著可怕的臭味,他們把死馬扔到車上。確切地說,屍體是用一根長鏈子吊到車上去的,鏈子發出吱吱咯咯咯的聲音,就像拋錨一般。患氣脹病的死馬的氣味很難聞,我們那條街上滿是臭味。然後還有酸味從我家房子後面的鋁工廠傳來——像現代進步的味道一樣。幾乎令人不能忍受的死馬味,比起燃燒的化學品的味道來,還要好上一千倍。看到太陽穴上有個槍眼的死馬,看到它的腦袋躺在血泊中,它的屁股眼裡滿是痙攣地排泄出來的最後排泄物,也比看到一群穿著藍圍裙的人從錫工廠的拱形大門裡走出來,看到他們推著一輛裝著一捆捆新製成的錫的手推車強。對我們來說,幸好鋁工廠對面有一個麵包房。麵包房的後門,其實這只是一個鐵柵欄,我們可以從那裡看麵包師傅工作,聞一聞那甜蜜的、不可抗拒的麵包、蛋糕的香味。我說,要是那煤氣管道鋪在那裡,那就會是另一種味道的大雜燴——翻起來的泥土味、爛鐵管味、陰溝氣味,以及意大利勞工靠在翻起的土堆上吃的洋蔥三明治的味道。當然,也還有其他味道,只不過不太明顯;例如,西爾弗斯坦裁縫鋪的味道,那裡總有大量熨燙工作在進行。這是一種熱烘烘的惡臭,你要理解這種味道,最好想像一下,西爾弗斯坦,他本人就是臭烘烘的乾巴猶太人,正在把他的顧客們留在褲子裡的臭屁抖落出去。隔壁是兩個信教的笨蛋老處女開的糖果與文具店;那裡有太妃糖、西班牙花生、棗味膠糖、「甜煙絲」香煙等等幾乎令人作嘔的甜味。文具店就像一個美麗的洞穴,總是冷冷的,總是擺滿各種有趣的物品;冷飲櫃就在那裡,它發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一塊厚實的大理石板橫放著,在夏季時節,石板變得酸溜溜的,而它又令人愉快地把酸味同碳酸水嘶嘶地倒進冰淇淋杯裡時發出的那種叫人心裡癢癢的、乾巴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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