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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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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感情迸發似乎真的使他安靜下來。他設法以他那種猶太人的拐彎抹角方式告訴我,他喜歡我。為此他必須首先破壞我周圍的一切——老婆、工作、朋友、那個「黑婊子」(他這樣稱呼瓦萊絲佳),等等。「我想,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說,「不過,」他惡毒地補充說,「你首先必須吃點兒苦頭。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吃苦,因為你還不知道這個詞的涵義。 你只認為你已經吃了苦。你必須首先戀愛。現在說那個黑婊子……你並不真的認為你愛她,是嗎?你曾經好好看過她的屁股嗎?我的意思是說,它是如何在擴展。五年後她看上去就會像珍妮大嬸那樣。你們倆將會是一對大胖子,身後領著一串黑小鬼在大街上走。天哪,我寧願看見你娶一個猶太女孩。當然,你不會欣賞她,但是她會適合於你。你需要東西來穩住你。你正在分散你的精力。聽著,你為什麼帶著所有這些你撿來的笨蛋雜種到處跑?你似乎有一種專撿不正常人的天才。你為什麼不投身到有用的事情中去呢?你不適合那個工作——在某個地方你會成為大人物的,也許是一位勞工領袖……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但是你首先得擺脫你那個尖嘴猴腮的老婆。咄!我看她的時候,會啐她的臉。我不明白,像你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娶那樣一條母狗?那是什麼——是一對淌水的卵巢?聽著,那就是你的毛勃—你腦袋瓜裡裝的只有性……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你有腦子,你有激情,你很熱心……但是你不在乎你做的事或你碰到的事。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浪漫的雜種,我幾乎會發誓你是猶太人。我就不同了——我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指望,但是你身上有——只是你太他媽的懶了,不把它表現出來。 聽著,有時候我聽你說話時,我暗想——要是那傢伙把它在紙上寫下來就好了!嗨,你可以寫一本書,讓德萊塞那樣的傢伙抬不起頭來。你不同於我認識的美國人;在某種程度上你不屬他們,這是一件他媽的好事。你也有兒點瘋癲——我猜想你知道這一點。不過是一種好的瘋癲。聽著,十分鐘以前,如果是別人那樣同我說話,我會殺了他。我想我更喜歡你,因為你不試著給我任何同情。我很瞭解這一點,所以不會期待你的同情。如果你今晚說了一句假話,我真的會發瘋。我知道這一點。 我已經在邊緣上了。當你開始談伊沃爾金將軍時,我差點兒認為我一切都完了。這就使我想到你身上有種東西……那是真正的狡猾!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如果你不馬上振作起來,你就會發瘋。你內心裡有東西正在吞噬你。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你不可能把它轉移到我身上。我徹底瞭解你。我知道有東西在折磨你——不只是你老婆,也不是你的工作,甚至不是你認為你愛的那個黑婊子。有時候我認為你生錯了時代。聽著,我不想要你認為我崇拜你,但是你有我說的某種東西……如果你對自己再多一點點信心,你就會成為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 你甚至不必當一個作家。就我所知,你可以成為一個耶穌基督。 不要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自己的可能性……除了你自己的欲望,你對一切都是絕對盲目的。你不知道你要什麼。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停下來想一想。你正在讓人們把你耗荊你是一個他媽的傻瓜,白癡。如果我有十分之一你的能耐,我就會把世界翻個個兒。你認為那是瘋了?嗯?那麼,聽我說……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我今晚來見你的時候,我想我已經準備好要自殺了。我是否自殺沒有多大區別。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看不出現在自殺有什麼意義。那不會讓她起死回生。我生而不幸,無論我去哪裡,似乎總要把災難帶去。不過我還不想就此罷休……我要先在世上做些好事。也許你聽起來覺得這很傻,但這是真的。我願意為別人做點兒事……」他突然停住,又用那種古怪的慘淡笑容看著我。這是一個絕望的猶太人的樣子,在他身上,像他的整個民族一樣,生命本能是如此強大,以致即使絕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指望,他也無力自殺。那種絕望對我相當陌生。我暗想——要是我們能換張皮就好了!嘿,我會為了無足輕重的理由殺死自己!我老是在想,他甚至會不喜歡葬禮——他自己老婆的葬禮!天知道,我們參加過的葬禮都是夠令人悲傷的事情,但是事後總是有一些食物和飲料,一些好意的下流玩笑,一些衷心的捧腹大笑。也許我大小,不懂得那些悲傷的方面,雖然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他們如何嚎叫和哭泣。對我來說,那從來沒有多大意義,因為葬禮之後,大家坐在公墓旁邊的啤酒花園裡,總是有一種美好的歡樂氣氛,儘管大家穿著黑衣服,戴著黑紗和花環。當時作為一個小孩子,我似乎覺得他們確實在設法同死者建立某種交流。 某種像是埃及式的東西,在我回想起它來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從前我認為他們只是一幫偽君子,但他們不是。他們只是些愚蠢、健康的德國人,渴望生活。說來奇怪,死亡是他們知識範圍之外的東西,因為如果你只是按照他們所說的來判斷,你會想像死亡佔據了他們的大量思想,但是實際上他們對它一無所知,甚至還沒有,例如,猶太人知道得多。他們談論來世的生活,但是他們從不真正相信。如果一個人因失去親人而憔悴,他們便懷疑地看待那個人,就像你看待一個瘋子那樣。正如歡樂有界限一樣,悲傷也有界限,這就是他們給我的印象,而在極限上,總有必須喂飽的肚皮——用林堡奶酪三明治、啤酒、居默爾香酒,如果手頭有的話,還用火雞腿。他們的眼淚流到他們的啤酒裡,像小孩子一樣。一分鐘以後他們又喜笑顏開,笑死者性格中的某個怪癖。甚至他們使用過去時的方法都對我有一種稀奇古怪的效果。死者才被埋下去一個小時,他們說起死者來——「他總是這樣好脾氣」——就好像心中的那個人死了已有千年,好像他是一個歷史人物,或者是一個《尼伯龍根之歌》中的人物。事實是他死了,確確實實地永遠死去了,而他們,那些活著的人,現在,而且永遠離開了他,他們有今天還有明天要過,有衣服要洗,有飯要做,當下一個人倒下時,還有棺材要挑選,還要為遺囑爭吵,但是一切循著日常生活的常規,專門騰出時間來悲傷哀憫是有罪的,因為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註定生活是那個樣子,我們世上的人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越過註定的苦樂界限是邪惡的。想要發瘋更是大罪孽。他們有可怕的動物性調節官能。如果真是動物性的,倒是看上去很令人驚奇,可是目擊這一切又很可怕。你終於會明白,這不過是德國人的麻木不仁,感覺遲鈍,然而,比起猶太人的九頭鳥式的悲哀來,我倒更喜歡德國人那種富有生氣的胃。我實際上不可能為克倫斯基感到遺憾——我不得不為他的整個種族感到遺憾。他老婆的死只是他的災難史中的一項,小事一樁。就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生而不幸。他天生要看到事情出問題——因為五千年來事情一直在那個種族的血液中出問題。他們帶著臉上那種深陷的絕望眼神來到世上,又將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世界。他身後留下一股臭氣——一種毒藥,一種悲痛的嘔吐。他們要設法帶出這個世界的臭氣正是他們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臭氣。當我聽他說話時,我思考了所有這一切。我內心感覺這樣良好,這樣純潔,以至於我們分手時,在我走上一條旁街之後,我開始吹口哨並哼起歌來。接下去,我感到渴了,渴得要命,我用我最好的愛爾蘭土腔對自己說——不用說,你現在應該喝上一點兒,我的小夥兒——我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地進到一個酒吧裡,要了一大杯冒泡的啤酒,一個厚厚的漢堡包,裡面夾了許多洋蔥。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接下去喝了一口白蘭地。我用我那種無動於衷的方式暗想——如果這可憐的雜種頭腦不夠正常,不喜歡他自己老婆的葬禮,那麼我來為他參加。我越是考慮這事,就越變得快活。如果說有一點點悲傷或羡慕的話,那只是因為這樣一個事實:我不可能和她調換位置,這個可憐的猶太死鬼,因為死亡是像我這樣一個流浪漢絕對理解不了的東西,而把它浪費在那些十分瞭解它,無論如何不需要它的人身上又太可惜。我變得他媽的如此陶醉於死的念頭,以至於在我醉得不省人事時,我向上帝咕噥著,請他今夜殺死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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