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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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得坐著聽別人的故事,那些老調重彈的貧窮與不幸的悲劇,愛與死的悲劇,渴望與幻滅的悲劇,這使我感覺絕對瘋狂。如果像發生過的那樣,每天至少有五十人到我這兒來,每一個人都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悲哀故事,對每個人我都得默默地「接受」,那麼在這一漫長過程中的某一點,我不得不堵住耳朵,狠下心腸,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我吃上最小的一口,就足夠我咀嚼消化好幾天、好幾周的了,可我卻不得不坐在那裡被淹沒,不得不夜裡出來聽取更多的東西,不得不睡著聽,夢中聽。他們從全世界各地,從社會各階層蜂擁而來,說著上千種不同的語言,朝拜不同的神抵,遵守不同的法律與習俗。他們當中最窮的人都有著長長大篇的故事,但是如果每一個故事都詳詳細細寫出來,也都可以壓縮成十誡的篇幅,都可以像主禱文一樣記錄在郵票背面。我每天都被拉長,弄得我的皮似乎可以把全世界覆蓋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當我不必再聽人說的時候,我就縮成了針尖大校最大的快樂,然而又是少有的快樂,是一個人漫步街頭……在夜深人靜時漫步街頭,思考著我周圍的寂靜。幾百萬人都躺在那裡,對世界一無所知,只是張開大嘴,鼾聲如雷。漫步在人們發明的最瘋狂的建築群中,思索著,如果每天從這些可憐的陋室或輝煌的宮殿中湧出一大批人來,渴望說出他們的不幸故事,這是為什麼,有什麼目的。一年中,我少說也要聽取兩萬五千個故事;兩年中,五萬;四年中,十萬;十年後我就徹底瘋了。我認識的人已經相當於一個大城市的人口。要是他們聚在一起,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他們會需要摩天大樓嗎?他們會需要博物館嗎?他們會需要圖書館嗎?他們也會建造陰溝、橋樑、軌道、工廠嗎?他們會從炮臺公園到金色海灣無限地建設一個又一個同樣的包錫鐵皮做的上楣柱嗎?我懷疑。只有饑餓能鞭策他們。饑腸轆轆,眼神瘋狂,恐懼,對生活惡化的恐懼驅使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全都一樣,全都被逼到絕境。由於饑餓的驅使和鞭策、建造最高的摩天大樓,最可怕的無畏戰艦,製造最鋒利的鋼,最輕最薄的精細網織品,最精緻的玻璃製品。同奧洛克走在一起,只聽他談話偷竊、縱火、強姦、殺人,就像聽一部宏大交響樂中的一首小小的主題曲。就像一個人可以用口哨吹著巴赫的曲子,同時想著他要同她睡覺的女人,聽著奧洛克的故事,我同時會想著他結束談話,說「你有什麼東西吃」的那一刻。在最可怕的謀殺中間,我會想起我們肯定要在電車沿線再過去一點兒的某個地方飽餐一頓的豬肉裡脊,還想知道他們要配什麼樣的蔬菜,我隨後是否要點兒餡餅或牛奶蛋糊布叮我有時同我老婆睡覺的時候也是這樣情況;她在呻吟嘟噥的時候,我卻也許在想著她是否把咖啡壺的底子倒掉了,因為她有著放任事情自流的壞習慣——我指的是重要事情。新鮮咖啡是重要事情——以及新鮮火腿雞蛋。如果她再懷孕就不好了,問題有點兒嚴重,但是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早上有新鮮咖啡,以及香噴噴的火腿雞蛋。我忍受得了心碎、流產、失敗的羅曼史,但是我必須肚子裡有點兒東酉,我需要有營養的東西,開胃的東西。我的感覺就同耶穌基督從十字架上被放下來、不允許他的肉體死亡時,他可能會有的感覺一樣。我相信,他釘在十字架上所受到的震驚會如此之大,以致他對於人性會患上一種完完全全的健忘症。我確信,在他傷口治癒後,他就不會對人類的苦難發出詛咒,而會津津有味地喝起一杯新鮮咖啡,吃起一片烤麵包,假定條件許可的話。 無論什麼人,通過過於偉大的愛,這種歸根結底荒謬的愛,而死於苦難,他再生後便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只知道享受。這種生活的快樂由於是不合乎自然地獲得的,因而是一種敗壞整個世界的毒藥。任何東西創造出來後超出了人類正常的忍受限度,便會自食其果,造成毀滅。紐約的街道在夜間反映出耶穌的受難與死亡。地上白雪皚皚,周圍一片死寂,從紐約的可怕建築物裡傳出一種絕望與慘敗的音樂,如此陰沉,令肉體縮成一團。石頭一塊塊壘起來,都不是帶著愛和尊敬;沒有一條街道是為跳舞和歡樂鋪設的。一樣東西被加到另一樣東西上,都是為了瘋狂的爭奪,以便填飽肚子。街上散發著空肚皮、飽肚皮,半飽肚皮的味道。街上散發著同愛沒有關係的饑餓的味道;街上散發著貪得無厭的肚皮的味道,散發著空肚皮的無用的創造物的味道。 在這無用之中,在這零的空白之中,我學著欣賞三明治,或一粒領扣。我可以帶著極大的好奇心去研究一個上楣柱或牆帽,同時卻假裝在聽一個關於人類不幸的故事。我能記得某些建築物上刻的日期和設計這些建築物的建築師的名字;我能記得氣溫和某一拐角的風速,而站在拐角上聽的故事卻忘記了。我能記得我甚至在那時候記得的其他事情,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記得的是什麼東西,但是有什麼用處呢?我身上有一個死去了的人。留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記憶;還有一個活著的人,這人應該是我,是我自己,但是他活著,只是像一棵樹活著一樣,或者像一塊岩石,或者像一隻野獸。這個城市本身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人們拼命要在裡面掙得一個體面的死,我自己的生活就像這個城市一樣,也成了一座墳墓,我正以自己的死亡來建造這座墳墓。我漫步在石林中,石林的中心是混亂;有時候在這死亡中心,在混亂的真正中心,我跳舞或喝得酩酊大醉,或做愛,或同某個人交朋友,或計劃一種新生活,可這全是混亂,全是石頭,全都毫無希望,令人難堪。直到我碰到一種力量,強大到足以將我從這瘋狂的石林中卷走以前,沒有一種生活對我來說是可能的,也不可能寫出一頁有意義的書。也許讀到這裡,人們仍然有混亂的印象,但這是從一個活的中心寫下來的,混亂的只是外表,就好像是一個不再同我有關係的世界的延伸。僅僅幾個月之前,我還站在紐約的街道上環顧四周,就像幾年前我環顧四周一樣;我再次發現自己在研究建築,在研究只有不正常的眼睛才能抓住的細節,但是這一次就像是從火星上下來的一樣。我自問,這是什麼人種?這是什麼意思?沒有關於痛苦或關於在陰溝裡被扼殺的生命的記憶,不過是在袖手旁觀一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這個世界離我如此遙遠,以致我感覺自己像是來自另一個行星。有一天夜裡,我從帝國大廈頂上向下觀看我在底下所瞭解的這個城市:他們在那裡,只是遠景上的一些小點點,這些我與之一起爬行的人蟻,這些我與之鬥爭的人虱。他們都以蝸牛的速度前進,每一個人無疑都在實現自己微觀世界的命運。他們徒勞地拼命建造起這座巨廈,這是他們的驕傲與自豪。在巨廈最高一層的頂篷上,他們懸掛了一串籠子,關在裡面的金絲雀啼鳴著無意義的歌聲。在他們雄心壯志的頂點,有這些小東西的一席之地,它們不斷地拼命囀鳴。我暗想,一百年後,他們也許會把活人關在籠子裡,一些快活得發瘋的人,將歌唱未來世界。也許他們會培養一個囀鳴族,別人勞動時,它們囀鳴。也許在每一隻籠子裡都有一個詩人或一個音樂家,致使樓底下的生活不受石林的阻礙,繼續流動,一種由無用構成的波動著的吱嘎作響的混亂。一千年以後,他們全都會發狂,工人和詩人都一樣,一切又開始毀滅,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過的那樣。再過一千年,或五千年,或一萬年,就在我現在站著觀光的地方,一個小男孩會打開一本用一種從未聽說過的語言寫的書,寫的是這種現在正逝去的生活,一種寫這本書的人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一種有著打了折扣的形式和節奏的生活,一種有始有終的生活。小男孩合上書的時候會暗想,美國人是多麼偉大的一個民族,在這塊他現在居住的大陸上,曾經有過怎樣奇異的生活啊!沒有一個未來的種族,也許除了盲詩人族以外,將能夠想像這段未來歷史用以構成的極大混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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