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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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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一種可怕的孤寂感。它多年來一直籠罩著我。如果我要相信星座的話,我真該相信我完全受土星支配。我碰到的事都發生得太晚,對我來說已沒有什麼意義了。甚至我的出生亦如此。 預定聖誕節出生,卻晚生了半小時。我總是認為,我本該成為一個人由於生在12月25日而命中註定要成為的那種人。海軍上將杜威出生在那一天,因而就是耶穌基督……就我所知,也許還有克利希那穆爾提。不管怎麼說,這就是我本該成為的那種人。但是由於我母親子宮緊閉,就像章魚一樣把我纏在其掌握之中。我是變了形生出來的——換句話說,體格很不好。他們說——我指的是星相學家——我慢慢會好起來的;事實上,未來應該是相當輝煌的,但是未來關我什麼事?12月25日早晨,如果我母親在樓梯上絆一跟頭,倒也許會更好;也許會使我有一個良好的開端!因此,當我儘量思索毛病出在哪裡的時候,我就不斷往前追溯,直至無法說明其原因,只能用出生過了時辰來加以解釋。就是我母親,雖然說話刻薄,似乎也有點兒理解這一點。「總是落在後面,就像一條牛尾巴。」——她就是這樣來形容我的。可是,她將我硬留在體內,結果過了時辰,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命運準備好讓我成為如此這般的一個人;星宿都在其應有的位置上,我遵照星宿的指引,掙扎著要生出來,但是我對要生我出來的母親無法選擇。也許,在周圍環境下我沒有生成一個白癡算是幸運,然而,有一件事似乎很清楚——這是25日遺留給我的——我天生有著耶穌殉難的情結。更確切地說,我天生是個盲信者。盲信者!我記得這個我從小就被人用來指責的詞,尤其是父母的指責。盲信者是什麼?是一個熱烈地相信並拼命按其信條行事的人。我總是相信些什麼,於是就遇上了麻煩。我的手心挨揍越多,我就越堅定地相信。我相信——而其餘的世界則不相信!如果只是一個忍受懲罰的問題,人們會繼續相信,直至最後;然而世界上的事情要難辦得多。你不是受到懲罰,而是被暗算,被掏空,你的立足之地沒有了。我想要表達的甚至不是背叛的意思。背叛尚可理解,尚可與之鬥爭。不,這是一種更惡劣的東西,比背叛還不如的東西。這是一種使你弄巧成拙的懷疑主義。你永遠將能量消耗在使自己取得平衡上。你被一種精神上的眩暈所支配,你站在深淵邊緣搖搖欲墜,頭髮根根直立,簡直不能相信,你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這是由於過分熱情,由於熱望要擁抱人們,向他們表示你的愛而造成的。你越向世界伸出你的手,世界就越往後退縮。沒有人需要真正的愛,真正的恨。沒有人要你將手伸到他神聖的內臟中去——這只適合於獻祭時的教士。在你活著的時候,在血還熱著的時候,你就要假裝沒有血這一類東西,在肉體之下沒有骨骼這一類東西。莫踏草地!這便是人們藉以安身立命的座右銘。 如果你足夠長久地在這深淵的邊緣不斷保持平衡,你就會變得十分內行;無論怎麼推你,你總能恢復平衡。處於不斷的平衡中,我發展了一種極度的快樂,可以說,一種不自然的快樂。今天世界上只有兩個民族懂得這一句話的意義——猶太人與中國人。如果你碰巧兩者都不是,那你就處於陌生的困境之中。你總是嘲笑不合時宜;當你實際上只是倔強與堅韌時,你卻被認為殘酷,沒有心肝,但是如果你人笑亦笑,人哭亦哭,那麼你就得準備好人死亦死,人活亦活了。這意味著你既是健全的,又是最糟糕的。也就是說,你既活著又已死去,只有當你死去的時候,你才活著。在這家公司裡,世界總是呈現正常的模樣,即使在最不正常的情況下亦如此。沒有什麼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只是思想使然。你不再相信現實而相信思想。當你被推下深淵的時候,你的思想伴隨著你,它對你毫無用處。 在某種意義上,在某種深刻的意義上講,基督從未被推下深淵。正當他搖搖欲墜的時候,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反彈力,這股抗拒的回流出現了,阻止了他的死亡。人性的整個抗拒衝動好像盤繞成一塊巨大的惰性體,從而創造出人的整數,數字一,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有著無法解釋的復活,要解釋除非我們接受這一事實:人們總願意並準備否定他們自己的命運。大地在運行,星球在運行,但不是人在運行:構成世界的一大批人是以唯一的一個整體形象出現的。 如果一個人不像基督那樣殉難,如果一個人能夠活下去,超越絕望感和無用感,那麼另一樁難以理解的事就發生了。好像一個人實際上死了,又實際上復活了;一個人像中國人一樣,過一種超常態的生活。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快樂、健康、無動於衷,均不合乎自然。悲劇意識消失了:一個人像一朵花、一塊岩石、一棵樹一樣活著,既服從自然,又反對自然。如果你最要好的朋友死了,你甚至不費心去參加一下葬禮;如果一個人就在你眼跟前被有軌電車撞倒,你卻無事一樣,繼續走你的路;如果戰爭爆發,你讓你的朋友們上前線,而你自己卻對這場戰爭毫無興趣,等等,等等。生活成了一種公開的展示,如果你碰巧是一位藝術家,你就記錄下這轉瞬即逝的場面。孤獨消除了,因為一切價值,包括你自己的價值,都遭到摧毀。只有同情盛行,然而這不是一種人的同情,一種有限的同情——這是一種洪水猛獸,一種邪惡之物。你無所顧忌,因而你可以為任何人、任何事犧牲你自己。同時,你的興趣,你的好奇心,卻以令人討厭的速度發展著。這也是可疑的,因為它能夠使你喜愛一個領扣,也能使你喜愛一個事業。事物之間沒有根本的、不可改變的區別:一切都是流變,一切都不長久。你的存在的表面在不斷瓦解;但是在內部,你卻變得像金剛石一樣堅硬。也許正是你這個堅硬的、磁性的內核,不管人家願不願意,把他們都吸引到你這邊來。有一件事是肯定無疑的,就是當你死而復活的時候,你屬大地,而任何屬大地的東西,都不可分割地屬你。你成了一種畸形的自然,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你將永遠不會再死,而只是像你周圍的現象一樣消失。 我現在正在記錄的東西,在我經歷巨大變化的時候,是不為我所知的。我忍受的一切,從性質上講,是為這樣一個時刻作好了準備:有一天傍晚,我戴上帽子,走出辦公室,走出我迄今為止的私人生活,去尋找將要把我從活著的死亡中解放出來的女人。按照這個思路,我回顧了夜間漫步紐約街頭的情景,在那些白夜裡,我在睡夢中散步,看著我出生的城市,就像一個人看著海市蜃樓中的東西。和我一塊兒走過靜悄悄的街道的,經常是公司的偵探奧洛克。往往地面上鋪滿白雪,空氣中寒風凜冽。奧洛克沒完沒了地談論著偷竊、謀殺、愛情、人性、黃金時代。他有一個習慣,當他談起一個話題時,他會突然停在街中間,把他笨重的腳插在我的腳之間,使我動彈不得,然後,他會抓住我的上衣領子,把臉湊近我,盯著我的眼睛說話,字字句句就像手鑽鑽孔一般,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兩人淩晨四點鐘站在街中間的情景,我仍歷歷在目,風咆哮著,雪花紛飛,奧洛克忘記了一切,只有他的故事滔滔不絕。我記得,在他講的時候,我總是用眼角觀察周圍的事物,不是注意他在說的話,而是意識到我們倆正站在約克維爾,或亞倫街,或百老匯大街上。他站在人類所創造的最雜亂無章的建築群中,一本正經地描述他那老調重彈的兇殺故事,我總感覺他有點兒瘋狂。 在他談論指印的時候,我也許正在觀察他黑帽子背後一棟紅磚小樓的牆帽或上媚柱;我會想到上楣柱修建的那一天,想著誰會是這個上楣柱的設計者,為什麼他把它弄得這麼難看。我們從東區走到哈萊姆區,再走出哈萊姆區,如果我們願意繼續往前,再走出紐約,走過密西西比河,走過大峽,走過莫哈韋沙漠,走過美國每一個擁有住著男人與女人的建築物的地方,我們所看到的每一個劣等的、蹩腳的上楣柱,都跟這一個差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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