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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受歡迎的人!天啊,現在我才明白了呀!沒有挑選的可能:我只好接受到了手的東西,學著喜歡它。我只好學著同渣滓生活在一起,像褐鼠一樣游水,要不就得淹死。如果你選擇加入這一夥,你就有了免疫力。你被接受,受到欣賞,你也就必然廢棄了你自己,使你自己同這一夥沒什麼區別。如果你同時在夢想,你可以做你的夢,但是如果你夢見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你就不是一個在美國、屬￿美國的美國人,而是一個非洲的霍屯督人,或者一個卡爾梅克人,或者一隻黑猩猩。一旦你有「不同的」想法,你就不再是一個美國人。一旦你成為某種不同的東西,你就會發現自己是在阿拉斯加,或者複活節島,或者冰島。

  我說這話是帶著積怨、帶著嫉妒、帶著惡意的嗎?也許。也許我遺憾我未能成為一個美國人。也許。我現在的熱情,這又是美國的了,我帶著這種熱情,正要產生一座巨大無比的大廈,一座摩天大樓,它無疑會在其他摩天大樓消失之後仍然長久存在,但當產生它的那個事物消失時,它也會消失。一切美國事物有一天都會消失,比希臘、羅馬、埃及的事物更完全地消失。

  這便是將我推出溫暖舒適的血流之外的想法之一,在血流中,所有的野牛,我們都曾和平地放牧。這是一種引起我無限悲痛的想法,因為不屬￿某一持久的事物是極端痛苦的;但是我不是一隻野牛,也不想成為一隻野牛。我甚至不是一隻精神的野牛。

  我溜出去重新加入一種更古老的意識流,一種先於野牛的種類,一種將比野牛更長久存在的種類。

  所有事物,所有不同的生物與非生物,都像脈絡般佈滿著根深蒂固的特點。我是什麼東西,這東西便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它與眾不同。我說了,這是一座摩天大樓,但是它不同於通常的美國式摩天大樓。在這座摩天大樓裡,沒有電梯,沒有可以往外跳的第七十三層樓的窗戶。如果你倦於往上爬,你就是倒黴的臭屎。在大廳裡沒有寫著姓名房號的小格子。如果你要尋找某個人,你就得自己尋找。如果你要一杯飲料,你得到外面去買;在這幢建築物中沒有蘇打水飲水槽,沒有雪茄商店,沒有電話亭。所有其他摩天大樓都有你要的東西!這一座摩大大樓只含有我要的東西,我喜歡的東西。在這座摩夭大樓的某個地方,瓦萊絲佳有著她的存在,我鬼使神差,正要去她那裡。她暫時一切都好,瓦萊絲佳,因為她就這樣躺在六英尺深的地下,現在也許已經被蛆蟲吃乾淨了。在她有肉體的時候,她是被人蛆吃乾淨的,這些人蛆不尊重任何有著不同色彩、不同味道的東西。

  令瓦萊絲佳傷心的,是她血管裡流著的黑人血液。這使她周圍的每個人都感到不快。她使你意識到這一點,無論你是否願意。我說的是黑鬼的血,以及這樣一個事實:她母親是一個妓女。當然,她母親是白人。父親是誰,沒人知道,連瓦萊絲佳本人也不知道。

  開始,一切事情都很順當,直到有一天,一個來自副總裁辦公室的好管閒事的小猶太人碰巧發現了她。他推心置腹地告訴我,說他想到我雇了一個有色人種的人當秘書,就嚇壞了。他說起來就好像她會給送信人傳染瘟疫。第二天我就受到訓斥,就好像我犯了瀆聖罪。當然,我假裝說,除了她極其聰明能幹以外,在她身上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最後,總裁親自插手。他找瓦萊絲佳面談了一會兒,用了很多外交辭令,建議在哈瓦那給她一個更好的職位。一句話沒提膚色的事,只是說,她的工作很出色,他們想提升她——讓她去哈瓦那。瓦萊絲佳怒氣衝天地回到辦公室。她在發怒時是極其動人的。她說她寸步不讓。斯蒂夫·羅美洛和海邁當時都在場,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在吃飯當中,我們有點兒喝醉了。瓦萊絲佳的嘴不停地在那兒講話。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訴我,她要進行鬥爭;她想知道這是否會對我的工作不利。我平靜地告訴她,如果她被開除,我也退出。她假裝一開始不相信我的話。我說我是說話算數的,我不管發生什麼事。她似乎被徹底打動了;她抓住我的兩隻手,輕輕握住它們,熱淚滾滾而下。

  這就是事情的開始。我想,正是在第二天,我悄悄塞給她一張紙條,說我對她著了迷。她坐在我對面讀紙條,讀完時、她正視著我的眼睛,說她不相信紙條上的話。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又一起去吃飯,我們喝得更多,還一起跳舞。跳舞時她挑逗地緊貼著我。碰巧這個時候,我老婆正準備再墮一次胎。跳舞時我把這事告訴了瓦萊絲佳。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說——「為什麼你不讓我借給你一百美元呢?」第二天晚上我帶她回家吃飯,我讓她把那一百美元遞給我老婆。我很吃驚,這兩個人竟會相處得這麼好。那天晚上就這樣決定了:墮胎那天瓦萊絲佳到家裡來,幫忙照顧小孩子。那一天來到了,我給了瓦萊絲佳一個下午的假。她離開一小時左右,我突然決定那天下午我也得請假。我就前往十四街看歌舞表演。在距離劇院還剩一個街區時,我忽然又改變主意。這是因為我想,如果發生什麼事——如果老婆一命歸西——我卻看了一下午歌舞表演,我是要他媽的感到不舒服的。我在附近轉了幾圈,在便宜的拱廊商店進進出出,然後便打道回府。

  事情的結果往往不可思議。為了想辦法逗小孩子玩,我突然想起我祖父在我小時候給我玩的一種把戲。你用多火諾骨牌搭起高高的軍艦;然後你輕輕拽桌布,上面的軍艦就滑動起來,一直滑到桌子邊緣,那時候你猛地一拽,多米諾骨牌就統統掉到地板上。我們三個人試著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做,後來孩子困了,她就蹣跚地走到隔壁房間,睡著了。多米諾骨牌撒了一地,桌布也在地上。突然,瓦萊絲佳倚著桌子,舌頭深深地伸入我的嘴裡,我的手夾在她兩腿中間。我把她按倒在桌上,她的兩腿纏繞著我。我感覺到一塊多米諾骨牌就在我腳下——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毀的艦隊的一部分。我想起我祖父有一天坐在長凳上,如何警告我母親,說我太小,不要讀書讀得太多,他眼睛裡露出憂鬱的神情,一邊用滾燙的熨斗熨著一件上衣濕漉漉的衣縫;我想起第一義勇騎兵團對聖胡安山的進攻;想起我經常在工作凳旁讀的那本大書中特迪率領他的義勇軍衝鋒的圖片;我想起緬因號戰艦從我在那間有著帶鐵欄杆窗戶的小房間中的床上漂浮過去;想起海軍上將杜威;想起施萊和桑普森;我想起我那次沒有去成海軍造船廠,因為在半路上我父親突然記起那天下午要去看醫生,當我離開醫生的診室時,我就此沒有了扁桃體,也不再相信人類……我們還沒有完事,就聽得門鈴響,是我老婆從屠宰場回來了。我一邊扣上褲子上的紐扣,一邊穿過門廳去開門。她臉色煞白,看上去好像她再不能經歷另一次流產了。我們讓她在床上躺好,然後收起多米諾骨牌,把桌布放回桌上。就在第二天夜裡,我在一個酒吧間裡要去上廁所,碰巧走過兩個正在玩多米諾骨牌的老傢伙身邊。我不得不停下片刻,拾起一張骨牌。一摸到骨牌,就立即回想起戰艦,及其掉在地板上發出的嘩啦聲。隨著軍艦,我的扁桃體和對人類的信念全消失了。所以每次我走過布魯克林大橋,向下眺望海軍造船廠,我都感到好像我的腸子在排出來。在橋上,高高懸在兩岸之間,我總是感到我好像掛在一片空白之上;在那上面,一切發生過的事都使我覺得好像是不真實的,而且比不真實的更糟——不必要的。這座大橋不是把我同生活、同人們、同人們的活動連結起來,卻似乎把一切聯繫都打破了。我走向此岸還是彼岸,並無什麼區別:兩邊都通向地獄。不知怎的,我竟會割斷了我同人類之手和人類之心正在創造著的那個世界的聯繫。或許,我的祖父是對的,也許我在萌芽狀態中就被我讀的那些書搞糟了;但是我受書支配的時代早已過去,實際上我早就不讀書了,然而痕跡仍在。現在對我來說,人們就是書,我從頭到尾讀完它們,就將其拋到一邊。我一本接一本地將內容吞下去。讀得越多,我越變得不滿足,沒有限度,沒完沒了,直到在我心中開始形成一座橋,將我又同我從小被隔開的生活流連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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