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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從那一時刻起,我懂得了什麼是孤獨:每一樣事物、每一樣活的東西、每一樣死的東西,都有其獨立的存在。我的思想也有著一種獨立的存在。突然,看著海邁,想起那個陌生的詞「卵巢」——現在它比我全部詞匯中的任何一個詞都陌生——這種冰冷的孤獨感支配了我,坐在我旁邊的海邁是一隻牛蛙,絕對是一隻牛蛙而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我正頭朝下從橋上跳下去,鑽進原始沼澤的淤泥中,腿露在外面,等著被魚咬上一口;就像那位撒旦一樣,沖過九重天,沖過堅固的地心,頭朝下,衝撞到地球的最深處,地獄的最黑暗、最厚實、最炎熱的深窩裡。我正走過莫哈維沙漠,我旁邊的那個人正等著夜幕降臨,好撲到我身上,將我殺死。我又走在夢幻世界裡,一個人在我頭頂上的繃索上走,在他頭頂上,又有一個人坐在飛機上,飛機在空中用煙霧拼寫字母。吊在我膀子上的那個女人懷孕了,過六七年以後,她肚子裡裝著的這個小傢伙將能夠讀出空中的字母,他或她會知道,這是g支香煙,再後來可能會學會抽煙,也許一天一盒。在子宮裡,每一個手指上,每一個腳趾上.都長出了指甲、趾甲;你可以就此打住,停留在一個腳趾甲上,可以想像的最小的腳趾甲上,為了要想像出它的樣子,你會撞破你的腦袋。在分類帳的一邊.是人類寫的書,包含著這樣一種智慧與愚蠢、真與偽的大雜燴,以至於即使一個人活得像瑪土撒拉一樣長壽,也不可能將這種雜燴清理妥當;在分類帳的另一邊,是腳趾甲、頭髮、牙齒、血、卵巢一類的東西,只要你願意,是所有數不清的,用另一種墨水、另一種文字——一種不可理解、不可破譯的文字寫的東西。牛蛙眼瞄準著我,就像嵌在冷冰冰的脂肪裡的兩顆領扣;它們嵌在原始沼澤淤泥的冰冷潮氣中。每一個領扣都是一個卵巢,在眼球的冰冷的黃色脂肪中毫無光澤,產生了一種地下的寒冷,地獄的滑冰場,人們都顛倒著站在冰裡,腿露在外面,等待著被咬一口。在這裡,但丁獨自一人走著,被他的夢幻壓彎了腰,在走了無數圈以後,在他的作品中漸漸走向天堂,登上天使寶座。在這裡,莎士比亞以和藹的表情陷入了無盡的狂熱沉思,然後以精緻的四開本和影射的方式出現。費解中的朦朧白霧被陣陣笑聲一掃而光。從牛蛙眼的中心放射出純粹洞察力的整齊的白色輻條,不可注解和歸類,不可計算和界定,只是盲目地在千變萬化中旋轉。牛蛙海邁是在高懸於兩岸之間的通道上產生的一個卵巢蛋:為他,摩天大樓建造起來,荒野被開墾,印第安人遭屠殺,野牛遭滅絕;為他,孿生城市由布魯克林大橋所連結,沉箱下沉,電纜架在一座座高塔上;為他,人們倒坐在空中,用煙與火寫字;為他,發明了麻醉藥、麻醉鉗,以及能摧毀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的貝爾塔巨炮;為他,分子被打破,揭示出原子是不以物質為轉移的存在;為他,每天晚上星星被用望遠鏡掃視,正在誕生的世界在妊娠中就被拍下照來;為他,時空的屏障遭蔑視,無論是鳥的飛行還是行星的旋轉,一切運動都由自由的宇宙的嚴正教士作出無可辯駁、無可否認的解釋,然後,在橋中間.在散步中間、始終在什麼中間,談話中間,做愛中間,我一再確信,我從未做過我要做的事情,由於沒有做我要做的事情,我心中便滋生出這種創造,它不過是一種糾纏的植物,一種珊瑚般的生長物。它剝奪一切,包括生命本身,直至生命變成了這種被否定但又不斷維護自己權利的東西,同時製造生命,殺死生命。我能看到,死後一切還在進行,就像毛髮長在屍體上,人們說「死」,但是毛髮仍然證明著生。歸根結底沒有死,只有這種毛髮與指甲的生。肉體死亡了,精神熄滅了,然而在死亡中,有些東西仍然活著,剝奪空間,產生時間,創造無盡的運動。通過愛,或者通過悲痛,或者通過天生一隻畸形腳,都會產生這一切;原因算不了什麼,事件才是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詞……無論這個詞是什麼,是疾病還是創造,它都仍在蔓延;它將不斷蔓延、蔓延,超越時空,比天使活得更長久,使上帝退位,使宇宙沒有支撐。任何一個詞都包含了所有詞——為他,這個通過愛、通過悲痛,或通過無論什麼原、因而變得超然的人。每一個詞都要溯源,而這源頭已經迷失,永遠不會找到,因為既無始也無終,只有在始與終當中自我表現的東西。所以,在卵巢的電車上.有著由同一材料構成的人與牛蛙的旅行,他們不比但丁更好,也不更壞,但是卻無限不同,一個不確切知道任何一件事物的意義,另一個太確切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因此在始與終當中兩者都迷失與糊塗,最終卵子在格林普恩特的嘉娃街或印度銜產下來,被幾個扭動著著名軟體動物一類的卵巢的無實質的妓女帶回到所謂的生活流中。

  現在被我視為我適應時勢或不適應時勢的最佳證明是這一事實:我對人們正在寫或談論的事情,沒有一件有真正的興趣。

  只有那種物體糾纏著我,那種獨立的、超然的、無意義的事物。

  它也許是人體的一部分,或者是歌舞劇院的一截樓梯;它也許是一個大煙囪,或者是我在陰溝裡發現的一個紐扣。不管它是什麼,它使我能夠開火、投降,然後簽字。我周圍的生命,構成我所瞭解的那個世界的人,我是不能給他們簽字的。我肯定在他們的世界之外,就像食人者在文明社會範圍之外一樣。我充滿著對自體的違反常情的愛——不是一種哲學愛好,而是一種強烈的,絕對強烈的饑餓,好像在每一個無視其價值的被丟棄的事物中,都包含著我自己再生的秘密。

  生活在一個新事物層出不窮的世界上,我卻依戀於舊事物。

  在每一個事物中,都有一個細小的分子,特別值得我注意。我有顯微鏡一般的眼力,可以看到瑕疵,看到我認為是構成事物自身美的醜的顆粒。無論什麼東西將這事物擱置一邊,或者使它不適用,或者給它一個年代,都使它對我有吸引力,使我對它感到親切。如果說這違反常情,那麼這也是健康的,因為我並不註定屬￿這個在我周圍冒出來的世界。很快我也會變得像這些我所崇拜的事物一樣,成為一件被擱置一邊的事物,一個無用的社會成員,然而我能夠給人娛樂,給人教導,給人養分。

  當我有願望的時候,當我渴望的時候,我可以從任何一個社會階層,找出任何一個人來,讓他聽我說話。只要我願意,我可以使他著迷,但是,像一個魔術師,或者巫師,只有在鬼魂附在我身上的時候才行。從本質上講,我在別人那裡感覺到一種不信任,一種不安,一種敵意,因為這種敵意是本能的,因而也是不可改變的。我應該當一個小丑;它可以提供給我最廣泛的表達範圍,然而我低估了這個職業。假如我成為一個小丑,或者甚至~個歌舞雜耍演員,我就會成名。人們會欣賞我,恰恰因為他們不理解:但是他們會理解,我不必被理解。這起碼也會是一種寬慰。

  我始終對此感到很驚詫:只是聽我說說話,人們竟然就會輕易激怒起來。也許我的話有點兒放肆,雖然我經常全力以赴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一個句子的措詞,一個不幸的形容詞的選擇,脫口而出的話語,有忌諱的話題的提及——一切都聯合起來使我成為不受法律保護的人,成為社會的敵人。無論事情開頭如何好,遲早他們會發現我的毛病如果,比方說,我是謙虛而恭順的,那麼我就是太謙虛,太恭順了。如果我是快樂而一時衝動的,大膽而魯莽的,那麼我就是太自由,太快樂了。我從來不能和我碰巧與之談話的人完全合拍。如果這是一個生死問題——那時候對我來說.一切都是生與死——或者這只是在某個熟人家度過一個愉快夜晚的問題,全都是一回事。有我發出的震撼,有暗示和潛臺詞,這一切令人不快地衝擊著氣氛。也許,整個晚上他們都被我的故事逗樂,也許他們經常會被我逗得捧腹大笑,一切都似乎是好兆頭,然而像命中註定一樣,在晚會結束以前,必然會生出事來,某種震撼發出來後,使枝形吊燈都叮玲作響,或者使某個敏感的傢伙想起床底下的尿壺。甚至在笑聲尚未消失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感受到惡意了。「希望什麼時候再見到你。」他們會說,但是伸出的濕漉漉的、沒有生氣的手,卻與口中的話不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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