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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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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同一個基本衝動,要殺戮,要蹂躪,要掠奪。從外表看,他們似乎是優秀強健的種族——健康、樂觀、勇敢,可他們已敗絮其中。只要有個小火花,他們就爆炸。 就像經常在俄國發生的那樣,一個人怒氣衝衝地跑來,突然好像被季風吹了一下清醒過來。十有八九,他是一個好人,一個人人喜愛的人。但是一旦發起火來,就什麼也阻擋不了他。他就像一匹有蹣跚病的馬,你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當場將他射殺。和平放出他們的能量,他們的殺戮欲。歐洲定期通過戰爭來放血。美國則既是和平主義的,又是有吃人習性的。外表上它似乎是一個漂亮的蜜蜂窩,所有的雄蜂都忙忙碌碌地在相互的身子上爬過來爬過去;從內部看,它是一個屠場,每一個人都在殺死他的鄰居,並吮吸他的骨髓。表面上看,它像一個勇敢的男性世界,實際上它是女人經營的一個妓院,本地人拉皮條,血淋淋的外國人出賣他們的肉體。沒有人知道逆境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滿意足。這只有在電影裡才有,那裡面一切都是仿造的,連地獄之火也是假的。整個大陸睡死了,在這睡眠中,一場大惡夢正在發生。 沒有人會比我在這惡夢中睡得更死。戰爭到來的時候,只是在我耳朵裡灌入了模模糊糊的隆隆聲。像我的同胞一樣,我是和平主義的,又是吃人肉的。成百上千萬人在屠殺中慘遭殺戮,就像過眼煙雲般消失了,很像阿茲台克人、印加人、紅種印第安人、野牛等的消失。人們假裝被深深感動了,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只不過在睡夢中一陣一陣地翻來覆去。沒有人倒胃口,沒有人爬起來,按響火警。我第一次認識到曾有過戰爭的那一天,大約是在停戰六個月以後。這是在第十四街一趟橫穿城市的市內有軌電車上。我們的英雄之一,一個德克薩斯小夥,胸前佩著一排獎章,碰巧看見一個軍官在人行道上走過。一看到這個軍官他便怒髮衝冠。他本人是中士,也許他完全有理由感到刺痛。不管怎麼說,他一看到這軍官,便怒不可遏,從座位上蹦起來,大聲叫駡,政府、軍隊、老百姓、車上的乘客,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罵得屁滾尿流。他說如果再有一場戰爭,就是用二十匹驢子來拉他,也不可能把他拉到戰爭中去。他說,他他媽的才不在乎他們用來裝飾他的那些獎章哩。為了表白他的這個意思,他把獎章都扯下來,扔出車窗外。他說,如果他再和一個軍官呆在一條戰壕裡,他就會朝他背上開槍,就像開槍打一條髒狗一樣。他說就是潘興將軍來了也一樣,任何將軍都一樣。他還說了許多,使用了一些他在戰場上學會的特別難聽的罵人話。車上竟沒有一個人開口來反駁他。他罵完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到,真的曾經有過一場戰爭,我聽他說話的那個人曾參加這場戰爭,儘管他很勇敢,但戰爭卻把他變成了一個懦夫。 如果他再殺人的話,他是完全清醒的,完全是冷血動物。沒有人因為他對同類行使了職責,即否認他自己的神聖本能,而竟敢送他上電椅,因而一切都是正義的、公平的,因為一種罪過以上帝、國家、人道的名義洗刷了另一種罪過,願大家都心安理得。我第二次體驗到戰爭的現實,是有一天,前中士格裡斯沃爾德,我們的夜間送信人之一,勃然大怒,把一個火車站附近的營業所砸個稀巴爛。他們把他送到我這兒來,讓我解雇他,但我不忍心這樣做。他的破壞幹得漂亮,我更想緊緊擁抱他;我只希望,天哪,他能上到二十五層樓去,或者不管哪裡,只要是總裁和副總裁的辦公室所在地,把那該死的一幫統統幹掉;但是以紀律的名義,也為了要把這該死的滑稽戲維持下去,我不得不做點兒什麼來懲罰他,要不我就得為此受到懲罰。因此,我也不知道如何來把大事化小,就取消了他的傭金收入,讓他仍然靠薪水收入。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搞不清楚我的立場是什麼,是為他好呢,還是反對他,於是我很快就收到一封他的來信,說他準備一兩天內來拜訪我,讓我最好當心些,因為他打算叫我皮肉受苦。他說他下了班來,如果我害怕,最好讓幾個彪形大漢在我身邊照料我。我知道他說話的意思,當我把信放下的時候,我感到他媽的很有點兒發抖。可是,我還是一個人恭候他,感到要是請求保護的話,就更膽小了。這是一種奇怪的經驗。在他定睛看我的那一刻,他一定也明白,如果我像他在信中稱呼我的那樣,是一個婊子養的,一個騙人的臭偽君子,那也只是因為他就是他那死樣子,他也好不到哪兒去的緣故。他一定立刻就認識到,我們是同舟共濟,而這條該死的船已經漏得很厲害了。當他大步走過來時,我看得出來,他正在轉著這一類的念頭。表面上仍然怒氣衝天,仍然嘴角吐著白沫,但內心裡.一切都已枯竭,一切都軟綿綿、輕飄飄了。至於我自己,在我看見他進來的那一刻,我所懷的任何恐懼都消失了。 獨自一個人平靜地呆在那裡,不夠強壯,不能保護自己,但這卻已足夠使我勝過他。倒不是我要勝過他,但結果就是那樣,我當然也利用了這一點。他剛一坐下,就變得像膩子一樣軟了。他不再是一個男人,而只是一個大孩子。他們當中一定有幾百萬像他這樣的人,一些端著機關槍的大孩子,他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整團整團的人消滅掉;可是回到做工的戰壕裡,沒有武器,沒有明確的、有形的敵人,他們便像螞蟻一般無用。一切都圍繞著吃的問題。食物和房租——這就是要為之戰鬥的一切——然而卻沒有辦法,沒有明確的、有形的辦法,去為之戰鬥。這就猶如看見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能夠戰勝它所見到的一切,卻每天都被命令退卻,退卻,退卻,因為這便是要執行的戰略任務,儘管這意味著喪失地盤,喪失武器,喪失彈藥,喪失食品,喪失睡眠,喪失勇氣,最終喪失生命本身。無論哪裡有人在為食物和房租而戰,哪裡就有這樣的退卻在進行,在霧中,在夜間,不為任何世俗的原因,僅僅是出於戰略考慮。他心力交瘁。戰鬥很容易,但是為食物和租金而戰,就像同一支鬼魂部隊作戰。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退卻,而且一邊退卻,一邊還要看著你自己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在霧中,在黑暗裡,被悄悄地、神秘地殺死,你卻無能為力。他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絕望得一塌糊塗,竟在我桌上抱頭痛哭起來。就在他這樣痛哭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是副總裁辦公室打來的——從來不是副總裁本人,而總是他的辦公室——他們讓把這個叫格裡斯沃爾德的人馬上開除掉,我說:是,先生!就掛掉了電話。我什麼也沒跟格裡斯沃爾德說,只是把他送回家,同他和他老婆小孩子一起吃了頓飯。當我離開他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如果我不得不開除這傢伙的話,有人得為此付出代價——不管怎麼說,我首先要知道,命令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早晨我激動地、怒衝衝地直奔副總裁辦公室,我要求見副總裁本人,是你發佈的命令嗎,我問——為什麼?還沒等他有機會否認,或解釋他的理由,我就把一些戰爭用品掛到他肩上,他不喜歡它們掛在那兒,不讓掛——如果你不喜歡,威爾·退爾第利格先生,你就拿走工作,我的工作和他的工作,你可以把它們塞進你的屁眼——我就那樣從他辦公室走出去。我回到屠場,像往常一樣做我的工作。當然,我料想我在這一天內會被炒魷魚,但是沒有這樣的事情。不,我很驚奇地接到總經理一個電話,讓我放寬心,冷靜一點兒,是的,只當沒這回事,不要做任何匆忙的事情,我們會調查這件事的,等等。我猜想他們是仍在調查這件事,因為格裡斯沃爾德仍像往常一樣繼續工作著——事實上,他們甚至把他提升去做營業員,這又是一樁肮髒的買賣,因為他當營業員要比當送信人錢掙得少,不過,他算保全了面子,但無疑也更多地喪失了一點兒生氣。當一個傢伙只是睡夢中的英雄時,這樣的事情就會發生在他身上。除非惡夢可怕到足以把你驚醒,不然你就繼續退卻。要麼以你當法官告終,要麼以你當副總裁告終。完全都是一回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操蛋玩藝兒,一場滑稽戲,一場大失敗。我知道我是在睡夢中,因為我已經醒來。當我醒來時,我就離開。我從我進來的那扇門走出去——甚至沒有說:請原諒,先生! 事情都是瞬間發生的,但是首先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要經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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