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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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嘮叨了幾句,接著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打下的牙齒被他咽下肚子裡,牙床骨被打斷了三處,但他仍然不知道閉上他的嘴。 這個該死的傻瓜,竟跑到警察分局去投訴。一星期以後,他正坐在一張長凳上打瞌睡,一幫無賴闖進來,把他打了個稀巴爛。 他的頭被打破,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煎蛋捲。不僅如此,他們還將保險櫃洗劫一空,把它來了個底朝天。戴夫死在送往醫院的半道上。他們在他襪子裡找到了他藏起來的五百美元……然後是克勞森和他的老婆萊娜。他申請工作時,他們是一起來的。 萊娜手上抱著一個小孩,他手上牽著兩個。是某個救濟機構讓他們來找我的。我讓他當了夜間送信人,這樣他便可以有固定的薪水。幾天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來信,這封信有點兒不對勁,他在信中請求我原諒他擅離職守,因為他要向他的假釋主管人作彙報。然後又來一封信說,他老婆拒絕同他睡覺,因為她不想再要孩子。他請我去看他們,設法說服她同他睡覺。我到他家去——意大利居民區中的一間地下室,看上去就像一個瘋人院。萊娜又懷孕了,大約已經七個月了,她快要發瘋了。她喜歡睡在屋頂上,因為地下室裡太熱,也因為她不願意讓他再碰她。我說現在碰不碰也無所謂了,她只是看著我,咧開嘴笑。克勞森參加過戰爭,也許毒氣把他搞得有點兒精神失常——不管怎麼說,他嘴上正吐著白沫。他說,如果她不離那屋頂遠遠的,他就打碎她的腦袋。他暗示,她睡在那裡是為了同住在頂樓的送煤工調情。聽到這話,萊娜又一次不快地咧開蜻蛙般的嘴笑了笑。克勞森發火了,飛起一腳,踢在她屁股上。她怒衝衝地跑出去,把小傢伙們也帶上了。他讓她永遠別回來,然後他打開抽屜,操起一把柯爾特手槍。他說,他留著這把槍以防萬一。 他還給我看幾把刀子和一根他自己做的鉛頭棍棒,然後他哭了起來。他說他老婆把他當傻瓜。他說他為她幹活感到噁心,因為她同附近的每個人睡覺,那些小孩都不是他的,因為他想要小孩也要不了。第二天,萊娜出去買東西,他把小孩們領到屋頂上,用那根他給我看過的棍棒,把他們的腦漿都打了出來。然後他頭朝下從屋頂跳下來。萊娜回來,看到了發生的一切,當時就瘋了。他們不得不讓她穿上拘束衣,叫來了救護車……還有討厭鬼舒爾迪希,他因為一項他從未犯過的罪而在監獄裡蹲了二十年。他差點兒被打死,所以才認了罪;然後便是單獨監禁,饑餓,拷打,性反常,毒品。當他們最終釋放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了。有一天夜裡他給我描述了他在監獄裡的最後三十天,描述了那種釋放前的痛苦等待。我對這樣的事聞所未聞;我認為人類不可能經得住這樣的痛苦而活下來。他雖然取得了自由,但卻被一種恐懼糾纏著,害怕他會不得不去犯罪,又被送回到監獄。他抱怨他被跟蹤、盯梢,一再地跟蹤。 他說「他們」正在誘惑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他們」是一些探子,盯他的梢,被人收買來把他送回監獄去。夜裡趁他睡著的時候,他們在他耳朵邊輕輕低語。他無力反抗他們,因為他們先已對他施了催眠術。有時候,他們把毒品放在他的枕頭底下,還同時放上一把左輪手槍或刀子。他們想讓他殺死某個無辜的人,然後他們就可以有確鑿的證據來起訴他。他變得越來越糟糕。有一天夜裡,他口袋裡裝著一大把電報,四處奔走了幾個小時之後,來到一個警察跟前,請求把他關起來。他記不清自己的姓名、地址,也記不起他在為哪一家營業所工作。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反反復複說——「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他們又一次拷問他。突然他蹦起來,像瘋子一般喊叫——「我坦白……我坦白。」——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一樁又一樁罪行。他連續講了三小時。突然,在令人痛苦的交代中,他一下子停住,迅速地環顧一下四周,就像一個人突然醒過來一樣,然後,用只有瘋子才能有的兇猛勁頭,一下子竄到房間另一頭,將自己的腦袋撞在石牆上……我簡要地、倉促地敘述這些事情,因為它們從我腦海裡閃過;我的記憶中充滿著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細節,有無數張臉,無數個姿勢,無數個故多,無數次坦白交代,都交錯疊合在一起,就像某個不是用石頭而是用人的肉體建起的印度寺廟,它的驚人外觀在旋轉著。這是一座夢中的巨大建築,完全是由現實建造的,然而又不是現實本身,而只是人類之謎被包容其中的一種容器。我的思緒又轉到了診所,我無知而又好心地把一些年輕的人送到那裡去接受治療。我想不起用任何富有靈感的形象來比喻這個地方的氣氛,只能用希洛尼姆斯·博斯的一幅油畫來說明。畫中描繪的魔術師,像牙醫抽神經那樣,在醫治著神經錯亂。我們的開業醫生所有的那些騙人玩藝兒都在那位溫和的性虐待狂身上神化了。他依據法律上的充分有效性和法律的默許管理著這家診所。 他很像卡裡加利,只是他沒有那頂圓錐形帽子。他自以為懂得腺的神秘調節機制,自以為擁有中世紀君主般的權力,卻忘記了他加於別人的痛苦。除了他的醫療知識外,他簡直是一無所知。他著手於人體的工作,就像一個管子工著手於地下排水管的工作一般。除了他拋入人體內的毒藥外,他往往訴諸於他的拳腳。一切都取決於「反應」。如果病人木呆呆的,他就沖他大喊大叫,扇他的臉,掐他的胳膊,將他銬起來,踢他。如果相反,病人精力太旺盛,他還是用同樣的方法,只是變得加倍狂熱。他的病人有什麼感覺,對他無關緊要;他成功地獲得的任何反應,都只是調節內分泌腺作用的法則的表現或例證。他的治療目的是使病人適應社會,但是無論他工作有多快,無論他是否成功,社會卻正在造就著越來越多不適應環境的人。其中有些人十分不適應,以至於當他使勁打他們嘴巴,以便獲得大家都知道的反應時,他們作出的反應是來個海底撈月或朝下三路飛去一腳。的確,他的大多數病人誠如他所描述的,是早期罪犯。整個大陸崩塌了——現在仍在崩塌。不僅腺需要調節,而且滾珠軸承、盔甲、骨骼結構、大腦、小腦、尾骨、喉、胰、肝、大腸、小腸、心臟、腎、睾丸、子宮、輸卵管,所有該死的部件都需要調節。整個國家無法無天,暴力、炸彈,惡魔。它彌漫在空中,氣候中,一望無垠的風景中,橫臥著的石林中,侵蝕著岩石峽谷的氾濫河水中,十分遙遠的距離中,非常乾旱的荒漠中,過於茂盛的莊稼中,碩大的水果中,唐吉訶德式氣質的混合物中,亂七八糟的迷信、宗派、信仰中,法律、語言的對立中,氣質、原則、需求、規格的矛盾中。這個大陸充滿著被掩埋的暴力,大洪水以前的怪獸屍骸,絕種的人種,被裹在厄運中的神秘。氣氛有時候十分緊張,以致於靈魂出竅,像瘋了一樣。有如雨水一般,一切都傾盆而至——要不就根本不來。 整個大陸是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口暫時被活動畫景所掩蓋,這活動畫景一部分是夢幻,一部分是恐懼,一部分是絕望。從阿拉斯加到尤卡坦都是一回事。本性支配一切,本性戰勝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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