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直至我為其寫下這一切的那個人出現之前,我都想像,在外面某個地方,在生活中,正如他們所說,存在著對一切事物的解釋。當我遇見她的時候,我想,我正在抓住生活,抓住我能夠咬住的某個事物,然而我完全失去了對生活的把握。我伸手去抓我要依附的東西——卻一無所獲,然而在伸出手去的當口,在努力去抓、去依附的時候,儘管孤立無援,我卻發現了我並未尋找的東西——我自己。我明白了,我終生的願望並不是活著——如果別人在進行著的事被稱作活著的話——而是自我表白。我理解到,我對活著從來沒有一點點興趣,只是對我現在正做的事才有興趣,這是與生活平行,擁有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事情。我對真實的東酉幾乎沒有絲毫興趣,甚至對現實的東西亦無興趣;只有我想像中存在的東西,我為了活著而每天窒息了的東西,才引起我的興趣。我今天死還是明天死,對我並不重要,也從來沒有重要過,但是甚至在今天,在經過多年努力之後,我仍然不能說出我思考和感覺的東西——這使我煩惱,使我怨恨。自從兒童時代起,我就可以看到自己追蹤著這個幽靈。除了這種力量、這種能力外,我別無所好,別無所求。其他的一切都是謊言——我所做所說的一切都與此無關。這是我一生的絕大部分。

  我本質上是矛盾,正如他們所說。人們認為我嚴肅、高尚,或者快活、魯莽,或者真誠、認真,或者粗心大意、無所顧忌。

  我便是這一切的混合物——此外,我還是什麼別的東西,一種沒有人懷疑的東西,我自己就更不懷疑這種東西了。當我還是六七歲的男孩時,我常常坐在我祖父的工作臺旁,他一邊做著縫紉活,我就一邊讀書給他聽。他在那些時候的樣子我還歷歷在目,他將滾燙的熨斗壓在大衣接縫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面,站在那裡,神思恍惚地望著窗外。我記得他站在那裡時臉上夢一般的表情,這比我所讀的書的內容、我們進行的談話、或者我在街上玩的遊戲要記得清楚得多。我常常奇怪,他夢見了什麼,又是什麼使他神不守舍呢?我還沒有學會如何來做白日夢。在當時以及任何時候,我都是很清楚的。他的白日夢使我著迷。我知道,他同他正在做著的事沒有關係,連想也沒有想過我們當中的任何人,他很孤獨,正因為孤獨,他是自由的。

  我從不孤獨,尤其當我一人獨處時,更不孤獨。我總是好像有人陪伴著;就像一塊大奶酪上的一小點兒,我想,大奶酪就是世界,雖然我從未靜下心來好好思考這個問題,然而我知道,我從來不單獨存在,從來沒想到自己好像是大奶酪。以至於就算我有理由說自己很不幸,有理由抱怨和哭泣,我都總是幻想自己加入了一種共同的、普遍的不幸。當我哭泣時,全世界都在哭泣——我是這樣想像的。我難得哭泣。通常我很快活,放聲大笑,過得很愉快。我過得很愉快是因為,如我以前所說,我真的不在乎任何事情。如果事情在我這兒出了什麼毛病,那麼它們在哪兒都要出毛病,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事情通常只是在人們過分關心時才出毛病,這在老早以前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例如,我還記得我的小朋友傑克·勞森的情況、整整一年,他臥床受病痛折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總之人們是這樣說的。哎,最初我或許還為他感到遺憾,時不時到他家去打聽他的情況;但是過了一兩個月以後,我對他的痛苦變得漠不關心。我對自己說,他應該死去,越快越好。我這樣想,也就這樣做,就是說,我很快忘記他,將他撇給他的命運。那時我大約只有十二歲,我記得我還很為我的決定感到驕傲。我也記得那次葬禮——這是多麼不光彩的一件事。他們在那裡,親戚朋友們都聚集在棺材周圍,全都像有病的猴子一般大哭大叫。尤其是那位母親,她揍痛了我的屁股。她是這樣一個虔信宗教的少有人物,我相信,一個基督教科學派,雖然她不相信疾病,也不相信死亡,但是她如此大哭大嚷,吵得耶穌本人都會從墳墓裡爬出來,但卻不是她的可愛的傑克!不,傑克冷冰冰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是叫也叫不應了。他死了,這是無可懷疑的。我知道這一點,對此感到高興。我不浪費任何眼淚在這上面。我不能說他過得更好,因為這個「他」畢竟消失了。他走了,也帶走了他忍受的痛苦,以及他無意中加於別人的痛苦。阿門!我對自己說,隨之,稍微有點兒歇斯底里,我放了一個響屁——就在棺材旁邊。

  這種過分鄭重其事——我記得它在我身上只是在我初戀的日子裡才有所發展。即使在那時候,我也還是不夠鄭重其事。要是我真的鄭重其事,我就不會現在在這裡寫這件事了:我會因一顆破碎的心而死去,或者為此而被絞死。這是一種不好的經驗,因為它教我如何為人虛偽。它教我在不想笑時笑,在不相信工作時工作,在沒有理由活下去時活著。甚至在我已經忘卻了她時,我還保留著那種做違心之事的伎倆。

  正如我說過的,我自人生伊始便一派混亂,但有時候,我離中心,離混亂的中心已如此之近,以至於我周圍的事物沒有發生爆炸倒是一件很令人吃驚的事情。

  人們習慣於把一切歸咎於戰爭。我說,戰爭同我,同我的生活不相干。當別人都在為自己謀取舒適位置的時候,我卻接受了一個又一個糟糕透頂的工作,靠它們我從來不夠維持最起碼的生活。我被解雇幾乎同我被雇傭一樣快。我才華橫溢,卻引起人們的不信任。我去任何地方,都煽動了不和——不是因為我是理想主義者,而是因為我像探照燈一樣暴露了一切事物的愚蠢與無用。此外,我不善於拍馬屁。這無疑是我的特點。當我謀職時,人們可以馬上識別出,我實際上並不在乎是否得到工作。當然,我往往得不到工作,但是久而久之,尋找工作本身成了一項運動,也就是說,一種消遣。我會上門提出幾乎任何要求。這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就我所見,不比單純的工作更壞。我給自己當老闆,我有我自己的鐘點,但是不像其他老闆,我只導致我自己的毀滅,我自己的破產。我不是一家公司,一個托拉斯,一個州,一個聯邦政府,一項國際政策——要說的話,只能說我更像上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