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母親是老派婦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說道:「她的筆調也是老派的……」

  柳霞沒有答話。

  鮑裡斯轉過身去,卻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也不知為什麼,他不敢問她緣故,也不敢安慰她。

  柳霞從格子架上抓過酒罐,猛地喝了一口,灑得胸前都是酒,她斷斷續續地,情緒衝動他說道:

  「我必須說說自己……免得我們之間……」

  鮑裡斯舉起一隻手,制止她往下說。

  「好吧,我不說了,」她同樣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沒必要。不是時候。我是個瘋子,真是個瘋子!」她象洗臉似地用雙手擦著臉,補充說道。鮑裡斯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肩頭和胸部。

  「你多麼溫柔!你象你母親。我現在瞭解她了。我看見她了。真的,真的。你不信……也瞭解你父親了。你不信嗎?……」她的嘴唇顫抖著。她兩眼盯住鮑裡斯看著,等待他作出肯定的表示,於是鮑裡斯眯縫起眼睛,向她點了點頭:我相信。

  「為什麼?為什麼人們要經受住這樣的苦難?為什麼要有戰爭?為什麼要有死亡?」柳霞尖聲叫了起來。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降低了聲調,輕輕地,但字字分明他說道:「單單憑著母親們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這該怎樣才說得清呢?……」

  「我現在清楚了。來前線以前,可是說什麼來前線以前呢,可以說直到昨天夜裡以前,我還不完全清楚呢……」

  ……母親們啊,母親們啊!人類不能忘懷於野蠻,你們為什麼要屈從?對暴力和死亡你們為什麼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們,在原始人類才有的孤寂處境中,在自己神聖的,對孩子們動物式的思念中,經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難,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英勇地承受這一切。人不能幾千年只靠苦難來淨化心靈,靠苦難來贖罪,並且寄希望於奇跡的出現。沒有什麼上帝,也沒有什麼可信的教義。死亡正在統治世界。對你們的苦難,有誰來出面清償?用什麼來清償?什麼時候?母親們啊,我們該把希望寄託在什麼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將過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敵我雙方軍隊擁雪而眠的那一側轉向太陽,迎來自晝。

  農舍己經燒光,倒塌了。一撮勢頭減弱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舔著斷梁殘柱,間或竄起一股火頭,猶如一隻靈活的紅色小野獸蹦蹦跳跳竄過火場的餘燼,噗嗤一聲消失在融雪的水窪裡。

  柳霞手腳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夭花板。雖然火場餘燼的返光映到窗上還象紅色的甲蟲在爬動,但房裡卻是一片黑暗,這是黎明前格外濃重的黑暗。尤其是經過大火照耀以後,顯得更是密不透光。這種黑暗不會使人想相互親近,也引不起神秘的感覺。她感到一種令人壓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預感。

  「我想抽支煙。」

  鮑裡斯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照舊什麼也不問,伸手從格子架上一個木匣裡摸出一包煙絲,好歹卷成一支煙捲。柳霞伸手到褥子下面,拿出一隻打火機。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把那支粘得象餃子似的煙捲,重新拆開、卷緊,然後點著了煙,用火光照了照鮑裡斯的臉。

  「這打火機就是那個德國鬼子的。」她嘴角上還留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彈了一下打火機,不知是吹了一口氣,還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機弄滅了。「這打火機的主人還吊在樹上呐,它倒還能打火……外國打火機,骨制的,挺貴重……、柳霞象男人一樣很會抽煙,而且抽得很猛。「順便說一句,這個鬼子就是在這張床上糟蹋姑娘們……」

  「你說這些幹嗎?」

  「哎,鮑裡卡!」柳霞把煙頭往地板上一丟,整個人一下子撲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是在哪裡東闖西蕩來著?難道非要等戰爭發生,我們才能相遇?我的親人兒!多麼純潔,多麼好的人啊!生活實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用床單抹去臉上的淚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說了,請原諒!」鮑裡斯沒有作聲。「我再也不說了……你看,真沒出息。我簡直是個瘋子。來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該挨一頓打……」

  鮑裡斯沒有答話,一動也不動。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廚房裡戰士們那邊去,那兒的一切要簡單得多,親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這兒,這可怕的熱情衝動真是鬼知道會怎麼樣……柳霞一會兒溫柔體貼,一會兒又似瘋似癲……難道女人們都是那樣的?難道她們真是大自然之謎?……眼前這個女人,長著一雙馬駒的眼睛,就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他的智力根本無法解開這個謎。對了,最好還是到戰士那邊去,抽身走開,說實話,最好是……

  「你咋坐著光轉念頭?幹嗎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問道,雙手插進中尉的頭髮裡。「你也不會梳梳頭發?你的頭髮可真軟啊!……呵一呵,氣還不小呐!」她用手指撥了一下他的嘴唇。「鮑裡卡,你還學不會作假!」她已經沒有懊惱,心境平復,輕鬆地歎了一口氣。

  「那你……你什麼都會嗎?」鮑裡斯膽怯地住口不說了。

  「我嗎?」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著雙手,「我不是對你說過,我要比你大一百歲!再說,我是個女人。而在這個世界上,鮑裡斯,女人們的生活要比男人艱難得多,因此她們有時候就需要相信神。怎麼啦,你幹嗎盯住我看?你幹什麼撇起嘴?」她把頭在枕頭上滾了一下,「哎,讓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聰明過頭了!……」她咯咯地大笑起來,「你感覺到沒有?我們怕要吵架了。好人們都是這種模樣……」

  「不會吵架的。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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