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三一


  「披頭散髮都象個瘋婆子了,」她神情抑鬱地淡然一笑,好象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但一轉念,又沒頭沒腦地要求道:「鮑裡亞!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和母親吧。講吧,啊?和你有關的一切事我全想知道。」

  鮑裡斯猜中了她的心計:她現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卻一切,於是他克制著自己,免得產生惻隱之心,免得用「小寶貝,是什麼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壓抑?」這類問題去糾纏她。

  「我父母都是教師,」鮑裡斯沒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象小學生講故事那樣一個勁兒講了起來。「我父親現在是學校的教務主任,母親教語文和文學。咱們的學校原先在革命前也是一所中學。母親就是在那裡念的書。」鮑裡斯停頓了一下,柳霞憑著女性特有的、而今夜顯得尤其強烈的敏感,覺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離開她而神往了。「有一個十二月党人馮維辛曾經流放在我們的小城裡。據說他的妻子,馮維辛將軍夫人,就是普希金筆下的塔吉揚娜的原型。媽媽雖說不知那輩子和她沾得一下點兒遠親,可是始終因自己的出身高貴而自豪。我這個笨蛋卻沒有記住媽媽的家譜。」他不知因為想到什麼而微笑了一下,倒頭睡到枕上,雙手墊在腦後,兩眼凝視著對她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我們城裡的大街小巷遍地都長滿了爬地草。濱河的大路是用圓木鋪成的,圓木鑲接處鑽滿了雜草,鳥兒就在木頭縫道裡築巢棲身。每到春天,在向陽的地方,肺草花徑直就開到了街心,接下去就是毛茛、芸薹、鵲爪花和香薄荷。城裡到處是白樺樹,非常古老的白樺襯。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利亞俄羅斯人都是些能幹的機靈人,他們在原始森林裡象胡狼那樣呆上一陣,撈上一大筆,然後自己出錢造一座教堂!這就是贖罪!咱們那裡的人實在是思想簡單呐!可現在這些教堂都改作車庫、麵包房和工場了。教堂裡面長起了灌木叢,雨燕在鐘樓裡安家。雷雨之前它們往往傾巢而出——滿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嘰嘰喳喳叫聲不絕!你睡著了吧?」「怎麼會呢!怎麼會睡著呢!」柳霞翻動了一下身子,「告訴我……你媽媽留辮子嗎?」

  「辮子?這和辮子有什麼關係?」鮑裡斯惶惑不解。「她是梳劉海的,年輕時候紮過辮子。我父母親生我也晚,幾乎是老年得子,因此既是兒子,又像是孫子……」他整了整枕頭,一個翻身,合撲壓在枕頭上。柳霞暗自思忖,看來這是他的習慣:在床上翻翻滾滾,躺著看看書或是幻想點什麼一這是他過去的生活習慣……

  鮑裡斯突然好象聞到了故鄉清晨的氣息。這氣息,難道是語言所能表達的麼?語言難道能表達清楚我自己這個人?一個人對往事的回憶——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種種早已溶入血液,烙在心頭,而存活其間,使人因之感到激動,得到慰藉,體驗歡樂。結果發現,他以往的生活原來充滿著種種歡樂,它簡直就是由數不清的賞心樂事構成的。但是為了領略這一點,難道必須經歷一番戰爭?!然而故鄉小城的清晨散發的究竟是什麼氣息?是什麼呢?露水和晨霧——是它們的氣息!草上點點的露水,河上濛濛的霧氣。這霧氣,甚至嘴唇都能感覺得到。若說這霧露有多重,密紮緊裹,簡直象無數揚花的細茸。霧氣積聚在堤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樁下面,繚繞充塞於圓木的縫隙之間,籠罩在一座座教堂上面,好象是給圓頂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邊飄過來一陣陣黴爛的樹枝味和凋敝朽敗的樹林子味道,從城市那邊的陳舊煙囪裡散發出煤煙味。然而霧氣卻把一切氣味和聲響都包容了下來,並以自身的綿柔、溫潤和靜謐化解著它們。在故鄉的小城裡睡起覺來可真夠沉的,真夠沉的……鮑裡斯現在才明白那時他為什麼老睡不夠一原來都是因為霧啊!

  河水向兩岸翻卷,結果在堤岸下面積聚了各式各樣的破爛:碎玻璃瓶、罐頭聽子、破瓷碎瓦、佈滿銅綠的硬幣、殘留的骨拐、銅質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魚錯過了河水退潮的機會在堤岸下面的水窪裡苦挨。被泥土和楊樹根脹松的河堤上,烏鴉在蹦蹦跳跳,它們不顧一切地把頭鑽進圓木底下,一邊吞食小魚,一邊貪婪地叫著。

  孩子們向烏鴉甩石子,把小魚從肮髒的水窪裡捉起來。小魚在熱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動著,往指縫裡鑽。它們不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嘴巴痙攣地翕張著,然後象醉酒似地搖晃著身子往深處潛上一會兒。它們象幾片幹柳葉在水裡打幾個鏇子,又被送上了水面。但這些幼魚似乎意識到可怕的處境,拼足力氣,象小錐子一般直徑深處紮下去,潛身水底,尋覓食物和在水中結伴癟遊的同類。

  秋天,人們把大木桶都滾到堤岸邊,碼在岸壁旁,這時通常是多霧的天氣,整個小城到處散發著魚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汗臭味和木桶蒸發出來的黴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越堆越高,靠岸停泊的輪船和駁船也越來越多。北方的漁民紛至遝來,有增無已。這些人久經風霜、渴望接觸人群,行為舉止也就不免粗野。人們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風琴,在裝鮭魚和馬克尋魚的大木桶後面傳來女人們的尖嘶急叫,小孩子們在偷看那叫人害臊的勾當。黑夜變得晃晃悠悠,沒有一刻安靜。整個小城都在歡唱、遊樂,這情景就和古時候的淘金人從黑沉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林裡滿載而歸的時刻相仿。

  「我們那裡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就喜歡迎接輪船靠岸。他們不錯過任何一艘客輪。寧可帶著樹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子和小咬會把人叮個半死。」鮑裡斯微笑著說道。

  柳霞心裡明白,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是只有他一個人心領神會的種種畫面,他心騖神馳於這些畫面之中,已經把她撇在一旁。

  她癟了下嘴,挪開了身子,但鮑裡斯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照樣眼望著暗處,嘴角漾著幸福的微笑:

  「小夥子們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們.大家的嘴巴都染得黑乎乎的,城裡到處都是棒子殼……哎,我這是怎麼啦,盡說些蚊子和野果?!」鮑裡斯忽然清醒起來:「咱們最好還是來讀媽媽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點傷心地發覺鮑裡斯並不是爽爽快快答應這件事的。他還不能習慣兩個人一起來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們倆的生命和思念融為一體,還需要時間。

  「不過又得煩勞你起床,信在挎包裡。」

  她起身擰亮了燈,亮光使她眯起了眼睛,她心裡在想,他就是一輩子象這樣驅使她,她也樂於奔命,不會感到疲倦。「你們那個……那個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兒晚上那場酒可不那麼容易醒。現在一定夠難受的。為什麼要灌那麼一個孩子的酒呢?」柳霞拿著挎包回來時,責備鮑裡斯道,「哎,鮑裡卡!」她伸出一個指頭唬著他,「你啊,真給慣壞了!」

  「是嗎?這是媽媽她……你知道嗎,」鮑裡斯微微一笑,「爸爸送我到木材聯合工廠俱樂部的拳擊組。我在那兒,一上來就給打破了鼻子。於是媽媽再也不放我去打拳擊。但爸爸卻到任何地方都要帶上我:釣魚、打獵、采野乾果。但是從來也不許我喝酒。鼻子正中的這個疤,就是那一下打出來的。」

  柳霞把他鼻樑上的褶痕展平,一隻手指順著他的眉毛撫摩過去,這兩道眉毛開首處顯得纖細,直插兩鬢,末梢處又陡然下捺。

  「你象媽媽嗎?」

  一個女性往往把發現一個男人的生活奧秘看作莫大的欣悅,有的女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心血,並且始終認為這是真正的愛情,鮑裡斯根本不懂得這一點,反而難為情起來,不作正面回答:

  「我這個人有什麼值得作話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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