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一四


  「懂-得-了!謝-謝-了!」莫赫納柯夫清楚,這個瞪出了眼睛的鮑列契卡,他的親密同鄉,雖說他莫赫納柯夫曾經手把手地教過他,而且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務——這個鮑列契卡是會斃了他的,誰也不會有膽量對他準尉下手,但是這個人……

  「嘿,真是好槍手啊!」準尉重複了一句,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想不出還能說句什麼表示有膽量的話。他手裡拿著電筒,他把它往上一拋。一個光點竄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裡,熄滅了。準尉把手電在膝蓋上磕了一下。手電閃了一閃重又發光。莫赫納柯夫又一次把手電伸到鮑裡斯的臉旁,好象是要燒掉他那剛剛長起的細鬍子。「好吧,走著瞧吧,小夥子!」準尉的眼睛在暗地裡是這樣警告中尉,而大聲說出口的話卻像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個地方去睡覺,你們在這兒又是嘔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電給自己照著路走了。「你們全滾蛋……」這已經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聲色俱厲卻顯得孤獨。

  鮑裡斯背靠著門框站著。他覺得越來越虛弱了。嘴唇在顫抖,渾身乏力,耳朵裡發脹,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鼓成氣泡,然後破裂。「誰有你那麼扔手榴彈的!」鮑裡斯想起了這句話,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裡響過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響以後又通暢了。在屋子對面的街心花園裡有兩棵老楊樹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枝條向上匯成一束,象個大掃把。它們紋絲不動地聳立著,顏色象煤炭一樣黑。楊樹後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櫻桃樹還是荊棘,影影憧憧、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也象煤炭一樣的黑。夜空裡寒星點點,不安地、冷冷地閃著光。

  街上汽車燈光來回移動,胡亂地響著手風琴,笑聲人語,加上大車的吱吱嘎嘎聲響,這是收屍的車隊在幹活。什麼地方不斷傳來驚恐萬狀的、早已嘶啞的狗吠聲。

  「唉,你呀!莫赫納柯夫,莫赫納柯夫!」鮑裡斯坐到穿堂的門坎上,把雙手伸在雙膝中間,死氣沉沉地垂下了頭。

  犬吠聲遠去了……

  「您都凍僵了,中尉同志!」這是柳霞的聲音,她摸索到坐在門坎上的鮑裡斯,輕柔的手掌觸到了他的後腦勺。「進屋去吧。」

  鮑裡斯雙肩抖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那彈坑累累的田野、土豆窖旁邊的一對老夫婦、一個遍體燃燒巨大的身影、坦克的吼聲和人們的嘶喊、彈片的呼嘯、炮火的閃光、加上各種各樣的喊叫聲--所有這攪成一團的種種印象,都倏地消失了,已經抽搐到喉嚨口的心臟停住了一會兒,重又落回到原處。

  「我叫鮑裡斯,」排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回過神來。「您幹嗎要叫我中尉同志?」他把身子從門旁讓開,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都有點哆嗦,思緒還是控制不住,難以把握,各種虛設的景象在腦海裡掠過,就好象在一個冰面上滑下去,底下就是尖利的,難以捉摸的尖棱。他還很難理解眼前的景象——這嚴寒凜冽的夜、這冰雪世界的天籟、戰鬥結束以後嘈雜的人聲和那收葬車隊馬車的吱嘎聲,還有這在寒風裡瑟縮身子倚在門框上的女人和她那飄飄渺渺,變化萬端的眼睛。

  「多靜的夜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要給您拿件大衣來嗎?」

  「不,要大衣幹嗎?」鮑裡斯沒有一下子就回答,他竭力避免和她的目光相遇。「我們進屋子去吧,免得惹什麼閒話……」

  「他們差不多全躺下了。您在外面坐了那麼久,我都開始擔心了。」柳霞沒有說下去,卻伸手掩住了領子。「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直在自言自語。這個人真有意思!……」她想問一句什麼話,但有點猶豫不決,「準尉……他……他回來嗎?」

  「不回來了!」排氏不知所措了,他竭力鎮靜下來,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柳霞一下於神態活躍了,又忙著張羅起來。

  「到屋子裡去吧!」她一邊摸門的把手,一邊笑著說,「我已經不習慣說『屋子』了,老是跟著當地人說'房子','房子'……」不知為什麼她沒有馬上把門推開。鮑裡斯伸著的兩手碰到了她背上,他感到了在薄薄的花布衫底下的肩背出乎意料地結實有力,手指還碰上了一個圓的東西:一個扣子。他猜到以後不覺發窘起來。柳霞一縮肩膀跳進了屋子。鮑裡斯跟著進屋,三腳兩步趕到爐子跟前,張開雙手抱著它,把胸脯貼在熱烘烘的爐壁上,馬上覺得雙膝無力,整個身體變得軟綿綿的,他坐到爐門口,開始脫那雙粘緊在腳上的靴子。

  屋子裡又悶又熱,爐火正旺,劈劈啪啪地爆響著。爐子裡燒的是戰士們從什麼地方搞來的很好的松木柴。在爐子稍後的地方,有一隻砌在磚頭裡的盛滿水的大鐵桶,象茶炊一樣噝噝地響著,排長從靴子裡嚓嚓地扯出包腳布,想找個地方把它們晾起吹幹,但是到處都掛著戰士們的東西,充斥著一股馬廄裡黴臭味兒。柳霞順手一把奪下了鮑裡斯的包腳布,把他們晾在爐門旁的劈柴上。蘭卓夫還搖搖晃晃地坐在桌子旁,象雞啄米似地在打盹;

  「您可以睡了,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鮑裡斯為了不去看在爐門旁忙乎的女主人,他轉了個身,把背朝著火爐、他覺得身子經燒熱的磚塊一烘,好象都散了架,軟綿綿地酥了下來。「大家都睡下了,您也該睡了。」

  「野蠻!白癡!禽獸!」蘭卓夫好象沒有聽見鮑裡斯的話,繼續大發議論,「聾了耳朵的貝多芬是為了純真的心靈而創作樂曲的,可德國元首卻用貝多芬的音樂作伴奏去操練那些頭腦愚蠢的劊子手;貧苦的倫勃朗用自己的血汗創作了不朽的圖畫,法西斯元帥格林卻盜竊這些藝術珍品,一旦未日來臨,他就會把這些畫塞進爐子付之一炬了事……這是打哪兒說起呢?越是天才的作品,就越為惡棍們垂涎!對女人也是這樣!她越是完美,那些暴徒就越想去糟蹋……」

  「可別說過頭了!」鮑裡斯警覺起來,趕緊岔開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的話:

  「是不是差不多了?女主人也該休息了。我們打擾得也夠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柳霞從爐子旁走過來,手裡抖動著一塊抹布。「你們都想像不出,能看到自己人,聽到自己人的聲音,這有多高興!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的也是真心話。我們這裡已經都快忘了真真的人話是什麼樣了。」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抬起頭,異常注意地盯住柳霞看著。

  「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兒吧!」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擦著滿是胡茬的臉。「我喝得大多了,簡直象頭豬!您,鮑裡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也願諒我吧!」他把頭伏在桌上,帶著醉意吸位起來。鮑裡斯托著他脅窩,扶他到乾草上躺下。柳霞快步跑進那間乾淨的房間,取來一個枕頭,把它枕在阿爾卡季那維奇的頭下面。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覺得臉頰碰上一個柔軟的東西,他抽了一下鼻予,帶著笑聲說道:「是枕頭吧?唉,孩子們啊!你們是生不逢辰……我實在心疼你們。」這時蘭卓夫象告別似地在鼻子裡呼嚕一聲,最終解纜離開此岸,津津有味地打起呼來,睡熟了。

  「我的最後一名精兵也倒下了!」鮑裡斯搖搖頭笑了。

  柳霞在收拾桌子。她拿起酒罐子,詢問似地對中尉看了一看。

  「不要了,不要了!」他趕忙搖手。「這酒味兒……熏死蟑螂還差不離!」柳霞把酒罐子放到窗臺上,抹掉了桌上的殘渣剩屑,把抹布在木盆上抖了抖,鮑裡斯想在這些橫七豎八,睡得死死的士兵們中間找到一個鋪位。兩個阿爾泰人把什卡利克擠到了上面,就象兩條個兒特大的鱘魚擠著一條小魚一樣。什卡利克躺在別人身上,張大了嘴巴在透氣。看樣子他正在夢裡大叫呢!蘭卓夫抱著枕頭,淌著口水。馬雷舍夫使勁兒打呼,他嘴邊的乾草竟會象在暴風雪裡那樣前仰後僵。卡雷舍夫肌肉發達的胸脯上有五枚獎章的緩帶翹起著。他把五枚獎章都藏在衣兜裡,說是掛扣不牢,容易丟掉。油嘴滑舌的帕甫努季耶夫編過一段順口溜:「如果不發你氈靴,那就會發你獎章……」

  鮑裡斯把潮濕的軍大衣往士兵們的腳邊一丟,從他們身底下一把接一把地抽出一堆稻草,把坎肩團起來當枕頭,把軍用皮包塞在下面,透過皮包的一塊賽璐璐片可以看到幾封信的紙角和一條灰色的舊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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