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一二


  「真對不起!」鮑裡斯好象剛剛醒過來似地對女主人說了一聲,他把美國香腸罐頭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終感到有一雙美麗的眼睛變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掃過。她好象是從遠處的銀幕上望著他,她的臉一會兒黯然消逝,一會兒清楚顯現。「我們把他留著當通訊員,按理他是不該在我這兒的。」鮑裡斯對什卡利克的情況解釋了一句,為了多少找點話說說,免得總是睜大著眼睛盯著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夠苦的:他既不會修修補補,也不會燒飯弄茶……而且什麼東西都丟。在預備團的時候他瘦弱不堪,還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腸軟,心地好。」突然莫赫納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著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對別人說話。

  莫赫納柯夫的眼光和面孔變得完全呆滯和沒有表情,喉嚨裡象長了一層鏽似的。副排長不知為什麼不懷好意地衝撞了排長一句。戰士們都警覺起來了,因為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過去準尉照顧中尉,保護中尉,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他們之間有什麼事發生了。怎麼呢,發生就發生吧,以後再來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而現在這間屋子裡有這麼個年輕的、挺不錯的女主人,又經過了昨夜這一場搏鬥,大家都想做一個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性的人。蘭卓夫、卡雷舍夫、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責怪地對兩位隊長望了一望,掃興地轉過臉去,互相招呼著吃東西,並且誰都好象沒有看見副排長似的。

  鮑裡斯對準尉的衝撞沒有反應,也沒有再去觸動酒杯,雖然戰士們一再向他勸酒。戰士們憑著生活經驗知道,一盅清酒從來就是讓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蘭卓夫也來了勁兒,醉醺醺地死乞白賴要中尉喝酒。

  蘭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時在唱詩班裡唱過,後來接近了主張無神論的無產者,在一家大印刷廠裡做過工,在那裡,他廢寢忘食地讀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書,不加任何選擇,結果就變得喜歡高談闊淪。

  「唉,柳霞呀,柳霞!」蘭卓夫雙手抱著頭,搖晃著瘦長的身體,雙眼一閉,象演員那樣凝住不動了。「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景象呀!這一夜的所見所聞,終生難忘……」

  「簡直象在舞臺上一樣!」鮑裡斯皺起了眉頭。「好象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似的。」

  鮑裡斯強自壓制著火氣,一隻手搭到了戰士的肩膀上。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實在的,你是怎麼啦?說點兒別的吧。唱個歌怎麼樣?」排長出了個主意。

  查號的鈴聲響叮噹,

  蘭卓夫逃出監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興興第一個響應,拉直嗓予唱了起來。

  但是蘭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這一會兒唱你的蘭卓夫吧。我想說話。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沒有說話。」排長對戰士們微微一笑,意思是:讓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過。昨天也想過。夜裡躺在雪地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樣大規模的流血沒有讓人得到一點教訓?這一場戰爭必須是最後一次!最後的一次戰爭,否則人類就不配再稱作人啦:人類不配住在這個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賜與,不配吃糧食、吃土豆、享用魚肉蔬果、徒然讓他們醉生夢死地活著。卡雷舍夫說得對,說得千真萬確,世上只有一個神聖的真理,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親和那滋養生命的農民的勞動。而其餘一切,都是寄生蟲們的胡謅……」「別說了,當兵的!」莫赫納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湯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撈住了。「你說得真動聽,可是窗外還有人拿著木梆子巡邏呢……」莫赫納柯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眼,把湯匙塞進了靴筒。「你還是到街上去涼快涼快吧,別忘了撤泡尿,吹吹風,腦子會清涼一點。」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柳霞有點明白了,她看看蘭卓夫,又看看準尉,看得出來,她非常同情這個戰士,但不知準尉為什麼那麼粗暴地不讓他說下去,而中尉的話也不無嘲諷。

  「對不起!」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向她點了點頭。他是感得到她心裡對他的同情的。「對不起!」蘭卓夫彬彬有禮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後手扶著牆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個演員!他本該在戲院子裡演喜劇,卻當了個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著說。

  這位從前的消防隊員,腦袋很大,胸脯很窄,兩條腿又細又長,活象一隻長在糞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對人沒有好聲氣,不易捉摸,卻十分機靈。儘管這樣,他在排裡仍舊是最好的戰士。

  莫赫納柯夫把杯於裡的酒喝完,給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紙煙熏黃的手指,對他做了一個手勢①。-①俄國民間的習慣把手捏成拳頭,從中指和食指中間伸出拇指,表示對人的嘲笑,輕侮。-

  「少廢話!」準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問道:「你沒聽見吧,我的好人兒一——消防隊長,那跳大神的在這兒念念有詞說了些什麼?你真沒聽見嗎?」

  「聲息全無。我在唱歌來著。」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沒事人似地又大聲喝道:

  用草上的請露洗過臉喲,

  向著東方給上帝禱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氣,吃力地作了一連串動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後,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搖晃了幾下,看清了他要的東西,就探過身子去拿一個空罐子。

  「別撈人家的杯子!」準尉對他呵斥了一聲,把別人的一隻酒杯塞到他手裡。「喝足了就睡覺!」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邊送,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彎轉身子嘔吐起來。

  「到街上去,起步走!」鮑裡斯高聲命令道。當什卡利克捂著嘴,額頭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沖出門外的時候,鮑裡斯氣得咬牙切齒:「真是不成體統!」他的臉紅了,把臉背過去不看女主人,兩眼盯住準尉看著。準尉嘿嘿一笑,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著冰花,不知為什麼又神秘莫測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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