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一一


  排長十分喜歡這一對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鄉親,他們倆都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清泉村地方,據他們自己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他們在那裡一起生活過、勞動過。鮑裡斯並不是一下子就瞭解和喜愛上這兩個戰士的。起初,當他剛到這個排裡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呆頭呆腦。有時候聽他們兩人相互挖苦和開玩笑,他感到很惱火。卡雷舍夫是紅頭髮,馬雷舍夫是禿頂。他們倆就把這兩個生理特徵當目標來開玩笑。只消卡雷舍夫一脫掉船形帽,馬雷舍夫就會纏上去說:「幹嗎把頂門敞開了?德國人要是腦子一糊塗,以為俄國大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這兒打炮不可!」

  卡雷舍夫雖說心眼好,而且好象根本不會開玩笑,卻也從來不放過機會去拿他的朋友老鄉親逗樂:他會拔上一把草,丟到馬雷舍夫的禿頂上說:「捂著點兒,要不照得四周雪亮。德國鬼子一想,迫擊炮得往這兒瞄準,那可完蛋了!」

  戰士們聽著機槍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仰後翻。而鮑裡斯心裡思忖:「年齡都不小了,還盡開這樣無聊的、毫無意思的玩笑,居然還那麼高興,真夠蠢的。」但他慢慢地習慣了各種各類的人,習慣了戰爭,就開始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有了不同以往的瞭解,於是再也不覺得戰士們這種說笑打逗有什麼不體面了。

  這兩名阿爾泰戰士打起仗來象幹活一樣,不慌不忙,也不動肝火,打仗時從不化費多餘的力氣,但都化在刀刃上。他們很少參與那種「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頗可一聽了!有一次蘭卓夫大發議論,講到各種各樣人,卡雷舍夫的一席話卻把他搞得很狼狽,「你把每一類人都誇到了,真象俗話說:給每個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環,又是學者,又是知識分子,特別是工人,因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總覺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可是在這個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種田的農民!他們有著一切:因為手裡有土地!不管是平常過日子,還是歡度節日,過好過壞他們全仗土地。他們不需要從別人手裡奪走任何東西。可是自古到今,有人卻總是想方設法搶農民的糧食。就說德國人吧,他們為什麼老要打仗?就是因為他們忘記了種田的活兒,不幹田裡活兒,人就變野蠻。德國的工人階級會造機器、造火藥。但是機器、火藥不能當飯吃!於是德國人就到處打仗,殘害農民,毀壞農田,糟蹋莊稼,因為他們不懂土地的價值。他們挨了揍,可還是往裡鑽,挨了揍也還要鑽!」

  卡雷舍夫現在伸暢地坐在桌子旁,規規矩矩地吃著,時不時打量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眼,臉上帶著狡黠機智的表情。機槍手解開了軍上衣的扣子,腰帶也放鬆著,身體顯得很寬闊,一副家常的神態。他用指肚撚去土豆皮,把剝光皮的土豆悄悄地塞給柳霞和什卡利克,與此同時卻始終注意著飯桌上的動靜,不使有失體統,不讓談話過分離譜並觀察人們在飯桌上的情緒變化。什卡利克已經喝醉了,墜在板凳上搖搖晃晃,什麼也不吃了。他舀著白萊往嘴裡送,還沒送到嘴邊就全灑在軍服上了。卡雷舍未替他把軍服抖乾淨,把白菜葉子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克絲毫無動於衷地看著卡雷舍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爾登區的人!……」

  「你最好還是睡覺去吧,契爾登人!」卡雷舍夫對什卡利克指指地板上的稻草,象長輩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們不相信?」什卡利克可憐巴巴地,象孩子那樣瞪大了眼睛,實際上他也真還是個孩子。他為了要進技工學校和免去伙食費而故意給自己加了兩歲,於是人們就讓他應徵入伍了,什卡利克就這樣到了前線,當了步兵。

  「在烏拉爾是有這麼個地方,」什卡利克不肯罷休,那樣子就象準備發一通脾氣,大哭一場似地,「你們知道那兒的房子是什麼模樣嗎?!」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裡哼哼道,此人最愛找碴,什麼事他都看不慣。

  「各種各樣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糾正他,「你……知道……什麼樣的窗框?什麼樣的門?……全……全是雕花的,裝飾得可漂亮……那兒還有過……一個商人,專做松雞買賣……手頭怕不有幾百萬……」

  「他該不會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繼續問道。這時柳霞感到他對這個孩子有點不懷好意。什卡利克已經分不清好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說話。

  「不是,我舅舅是馬倌。」

  「那你舅媽是馬倌太太啦?」

  「舅媽?!舅媽是——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嗎?」什卡利克雙眼充滿了痛昔,掃了全桌人一眼,眨巴著筆直的、白白的、象小肥豬鬃毛似的睫毛,「我們那兒有過一個作家叫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克聲音響亮地叫了起來,小小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們讀過《鮑特裡普人》這本書嗎?這是講我們……」「讀過,讀過……」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想使他安靜下來。「書裡有比拉和瑟索依卡,還有烏麗卡姑娘,人們把她活埋了……大家都讀過。咱們去睡覺去吧,走,好好睡一覺。」他攙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牆角的稻草上,對帕甫努季耶夫說了一句:「你幹嗎老損人!」

  「你們看!」什卡利克叫喚著,「他們還不信!我們那兒還養馬呢!……斯特洛加諾夫伯爵家……」

  「人不大,腦子裡倒記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雙手一攤說道。

  「夠了!」鮑裡斯喊了一聲,「你在耍他……」

  「我是說真的……」

  鮑裡斯整個人都軟疲疲的,甚至聲音也這樣。他的腦子裡好象結了一層蛛網,什麼東西都糾在一起,戰士們一張張面龐好象褪了顏色,蒙著一層飄忽不定的輕紗。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甚至兩隻手也不能動彈了。「一靜下來就支持不住了!」鮑裡斯有氣無力地想著,「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點兒白菜,喝了幾口涼水,才覺得身子不那麼軟乏了。

  準尉抽著煙,把煙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彎著一個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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