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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總統哈哈大笑。「你對你的朋友華生先生可不太禮貌,他可是我們一個最傑出的情緒工程師呢……」

  「可是他倒說對了,」赫姆霍爾茲陰鬱地說,「無事可寫卻偏要寫,確實像個白癡……」

  「說個正著,但是那正好要求最巨大的聰明才智,是叫你使用少到不能再少的鋼鐵去製造汽車——實際上是除了感覺之外幾乎什麼都不用,卻製造著藝術品。」

  野蠻人搖搖頭。「在我看來這似乎可怕極了。」

  「當然可怕。但是跟受苦受難的太高代價比起來,現實的幸福看起來往往相當廉價。而且,穩定當然遠遠不如動亂那麼熱鬧;心滿意足也不如跟不幸做殊死鬥爭那麼動人;也不如抗拒引誘,或是抗拒為激情和懷疑所顛倒那麼引人入勝。幸福從來就不偉大。」

  「我看倒也是的,」野蠻人沉吟了一會兒說,「可難道非弄得這麼糟糕,搞出些多生子來不行嗎?」他用手摸了摸眼睛,仿佛想抹掉裝配臺上那一大排一大排一模一樣的林儒;抹掉布冷特福單軌火車站門口排成長龍的多生於群;抹掉在琳妲彌留的床邊成群結隊爬來爬去的人蛆;抹掉攻擊他的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他看了看他上了繃帶的左手,不禁不寒而慄。「恐怖!」

  「可是用處多大!你不喜歡我們的波坎諾夫斯基群,我明白;可是我向你保證,是他們形成了基礎,別的一切都是建築在他們身上的。他們是穩定國家這架火箭飛機,使之按軌道前進的方向陀螺儀。」那深沉的聲音令人驚心動魄地震動著;激動的手勢暗示著整個宇宙空間和那無法抗拒的飛行器的衝刺。穆斯塔法裳德解說的美妙幾乎達到了合成音樂的標準。

  「我在猜想,」野蠻人說,「你為什麼還培育這樣的人呢?——既然你從那些瓶子裡什麼東西都能得到,為什麼不把每個人都培養成阿爾法雙加呢?」

  穆斯塔法·蒙德哈哈大笑。「因為我們不願意叫人家割斷我們的喉嚨,」他回答,「我們相信幸福和穩定。一個全阿爾法社會必然動盪而且痛苦。你想像一座全是由阿爾法組成的工廠吧——那就是說全是由各自為政,互不關心的個體組成的工廠,他們遺傳優秀,條件設置適宜在一定範圍內自由進行選擇,承擔責任。你想像一下看!」他重複了一句。

  野蠻人想像了一下,卻想像不出什麼道理來。

  「那是荒謬的。硬叫按阿爾法標準換瓶和按阿爾法條件設置的人幹愛撲塞隆半白癡的工作,他是會發瘋的——發瘋,否則他就會砸東西。阿爾法是可以完全社會化的——但是有個條件:你得讓他們幹阿爾法的活。愛撲塞隆式的犧牲只能由愛撲塞隆來做。有個很好的理由,愛撲塞隆們並不覺得在做犧牲。他們是抵抗力最小的一群。他們的條件設置給他們鋪好了軌道,讓他們非沿著軌道跑下可,他們早就命定了要倒黴,情不自禁要跑。即使換了瓶他們仍然在瓶子裡——他們被一種看不見的瓶子像嬰兒一樣、胚胎一樣固定。當然,我們每個人的一生,」總統沉思地說,「都是在一種瓶子裡度過的。可我們如果幸而成了阿爾法,我們的瓶子就相對而言比較廣闊。把我們關在狹窄的空間裡我們就會非常痛苦。理論上很明顯,你不能把高種姓的代香擯加過低種姓的瓶子裡。而在實踐上,也已經得到了證明。塞浦路斯實驗的結果是很有說服力的。」

  「什麼實驗?」野蠻人問。

  穆斯塔法·蒙德微笑了。「你要是願意可以稱之為重新換瓶實驗。是從福帝紀元四七三年開始的。總統清除了塞浦路斯島上的全體居民,讓兩萬兩千個專門準備的阿爾法住了進去。給了他們一切工農業設備,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結果跟所有的理論預計完全吻合。土地耕種不當;工廠全鬧罷工;法紀廢弛;號令不行。指令做一段時間低級工作的人總搞陰謀,要換成高級工種。而做著高級工作的人則不惜一切代價串聯回擊,要保住現有職位。不到六年功夫就打起了最高級的內戰。等到二十二萬人死掉十九萬,倖存者們就向總統們送上了請願書,要求恢復對島嶼的統治。他們接受了。世界上出現過的唯一全阿爾法社會便是這樣結束了。」

  野蠻人深沉地歎了一口氣。

  「人口最佳比例是」,穆斯塔法·蒙德說,「按照冰山模式——九分之八在水下,九分之一在水上。」

  「水下的人會幸福嗎?」

  「比水上的人幸福。比你在這兒的兩位朋友快樂,比如。」他指著他們倆。

  「儘管做著那種可怕的工作!」

  「可怕?他們並不覺得可怕。相反倒喜歡。因為清閒呀,簡單得像小孩的玩意。不用訓練頭腦和肌肉。七個小時半不算繁重的勞動,然後有定量的唆麻、遊戲、不受限制的性交和感官電影。他們還會有什麼要求?不錯,」他說下去,『她們可能要求縮短工作日。我們當然能夠給他們縮短。從技術上講,要把低種姓人的工作日縮短為三四個小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但是他們會因此而多一些幸福嗎?不,不會的。一個半世紀多以前曾經做過一次實驗。愛爾蘭全部改成每天四小時。結果如何?動盪不安和更高的唆麻消費,如此而已。那多出來的三個半小時空閒遠遠不足以成為幸福的根源,卻使得他們不得不休唆麻假。發明局裡塞滿了減少勞動的計劃,有好幾千。」穆斯塔法·蒙德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很多。「我們為什麼不實行?是為了勞動者的利益。拿過多的餘暇折磨他們簡直就是殘酷。農業也一樣。只要我們願意,每一口食物都可以合成。但是我們不幹。我們寧可把三分之一的人口保留在土地上,那是為了他們好,因為從土地上取得食物比從工廠要慢。而且我們還得考慮到穩定,不想變。每一次變都威脅穩定。那是我們很不願意應用新發明的又一個原因。納科學的每一個發現都具有潛在的顛覆性。就連科學有時也得被看做可能的敵人。是的,就連科學也如此。」

  「科學?」野蠻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個字,可說不清它究竟是什麼意思。莎士比亞和印第安村莊的老人就從來沒有提起過科學。從琳妲那裡他也只歸納出了一點最模糊的印象:科學是你用來造直升機的東西,是讓你嘲笑玉米舞的東西,是讓你不長皺紋不掉牙齒的東西。他竭盡全力想抓住總統的意思。

  「不錯,」穆斯塔法·蒙德說,「那是為穩定所付出的又一項代價。跟幸福格格不入的不光是藝術,而且有科學。科學是危險的,我們得給它小心翼翼地套上籠頭,拴上鏈子。」

  「什麼!」赫姆霍爾茲吃了一驚,說,「可我們一向都說科學就是一切。那已經是睡眠教育的老調了。」

  「十三點至十七點,每週三次。」伯納插嘴道。

  「還有我們在大學裡所做的一切宣傳……」

  「對,可那是什麼樣的科學?」穆斯塔法·蒙德尖刻地說。「你們沒有受過科學訓練,無法判斷。我原來可是個出色的物理學家,可是太善良——我不明白我們所有的科學都不過是一本烹飪書。書上的正統烹飪理論是不容許任何人懷疑的。而有一大批烹調技術不經過掌勺師傅批准是不許寫進書裡去的。我現在做了掌勺師傅,但以前也曾經是個愛刨根問底的洗碗小工。我開始自己搞一些非法的、不正統的、不正當的烹調。實際上是真正的科學實驗。」他沉默了一會兒。

  「後來怎麼啦?」赫姆霍爾茲·華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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