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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你要是願意聽,我就背給你聽聽。」赫姆霍爾茲開始了:

  「委員們昨天開過的會,
  只是個破鼓,殘留未去,
  黑更半夜的這個城市,
  不過是真空裡幾聲長笛。
  緊閉的嘴唇,滿臉的睡意,
  已經停開的每一部機器,
  扔滿雜物的寂靜的場地,
  會眾們就曾在這裡來去……
  大家都喜歡這片片的寂靜,
  哭吧,放聲大哭或是飲泣;
  說話吧——可那說出的話語
  是誰的聲音,我並不明白。
  不在場的人們,比如蘇希,
  還有艾季麗亞,她也缺席,
  她們的胸脯,她們的手臂,
  啊,還有臀部,還有那嘴,
  一件件都慢慢地變成了實際。
  誰的實際?我問,什麼實際?
  什麼東西有這樣荒謬的本質?
  壓根兒就不存在的什麼物事
  卻能夠填滿了這空虛的黑夜,
  竟比跟我們親密接觸的東西
  存在得更加實際,更加具體——
  可為什麼好像竟那麼污穢?

  哼,我拿這個給學生舉了個例,他們就告到校長那兒去了。」

  「我並不意外,」伯納說,「這完全是反對他們的睡眠教學的。記住,他們為反對孤獨所發出的警告多達數十萬次。」

  「這我知道,但是我認為應當看效果如何。」

  「可不,你現在就看見了。」

  赫姆霍爾茲只是笑了笑。「我覺得,」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好像剛開始有了可寫的東西,仿佛剛開始能使用那種我覺得自己內。心所具有的力量——那種額外的潛力。似乎有什麼東西向我走來了。」伯納覺得,赫姆霍爾茲儘管遇到了那麼多麻煩,倒好像打心眼裡覺得快活。

  赫姆霍爾茲立即跟野蠻人一見如故。因此伯納從內心感到一種強烈的妒忌。他跟那野蠻人一起呆了好多個星期,卻沒有跟他建立起赫姆霍爾茲很快就跟他建立起的那種深厚的友誼。他看著他們談話,聽著他們談話,他發現自己有時怨懟地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讓他倆成為朋友。他為自己的妒忌羞愧,時而用意志力,時而用唆麻來打消自己這種念頭。但是種種努力的作用都不大。而唆麻假總是難免有間歇的。那惡劣的情緒不斷地回到心頭。

  在赫姆霍爾茲跟野蠻人第三次見面時,赫姆霍爾茲背誦了他詠歎孤獨的順口溜。

  「你覺得這詩怎麼樣?」背誦完畢他問道。

  野蠻人搖搖頭。「你聽聽這個,」他回答道,打開放著他那本叫耗子咬過的書的抽屜,翻開書讀道:

  「阿拉伯唯一的高樹梢,
  那只鳥鳴聲最高亢,
  請伊發喪歌聲悲愴……,

  赫姆霍爾茲越來越激動地聽著。聽見「阿拉伯唯一的高樹」時他吃了一驚。聽見「你這個先行官啼聲淒厲」時突然快活地笑了。聽見「每一隻羽翼兇悍的鷙鳥」時血便往他面頰上湧。但聽見「祭把的音樂」時便蒼白了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顫抖起來。野蠻人繼續讀道:

  「這一來自我便淡化隱去,
  自己跟自己再不相同,
  同一本質的兩個名稱,
  既不叫仁,也不稱一。
  眼見得分離的合在一處,
  二合為一,雙方不見……」

  「歡快呀淋漓!」伯納以一種令人不愉快的大笑打斷了朗誦。「這不就是一首團結祈禱聖歌嗎?」他這是在進行報復,因為那兩個朋友之間的感情超過了對他的感情。

  在以後的兩三次見面裡他還多次重複過這個報復的小動作。這動作雖簡單,卻非常有效,因為破壞或玷污一首他們喜愛的水晶樣的詩歌能給予赫姆霍爾茲和野蠻人嚴重的痛苦。最後赫姆霍爾茲威脅說,他如果再那麼打岔就把他趕出屋子去。然而,奇怪的是,下一次的打岔,最丟臉的打岔,卻來自赫姆霍爾茲自己。

  野蠻人在大聲朗誦《羅密歐與朱麗葉》——帶著一種激動而顫抖的激情朗誦著,因為他總是把自己當做羅密歐,而把列寧娜當做朱麗葉。赫姆霍爾茲是帶著說不清的興趣聽清人們第一次會見那場戲的。果園一場曾以其詩意令他高興,但是它所表現的感情卻叫他忍不住想笑。跟一個姑娘鬧得那麼不可開交,他覺得似乎滑稽。可是在他一點一點地受到文辭感染之後,又覺得它所表達的激情十分精彩。「那個老傢伙,」他說,「能叫我們最優秀的宣傳專家變成傻瓜呢。」野蠻人勝利地笑了,又繼續朗誦。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直到第三幕的最後一場。凱普萊特和凱普萊特夫人開始強迫朱麗葉嫁給帕裡斯的時候。赫姆霍爾茲聽那一幕時一直不大安靜,但是在這時宋麗葉用野蠻人模仿出的傷感語調叫道:

  「在雲端難道就沒有慈悲的神靈
  能看見我心裡這悲傷的底奧?
  啊,親愛的媽媽,不要扔棄我,
  讓婚禮推遲一個月,一個星期吧,
  要是不行,就把我的婚慶放進
  提伯爾特長眠的那昏暗的墓地。」

  聽到這一段時赫姆霍爾茲突然忍不住了,爆發出了一陣哈哈怪笑。

  媽媽!爸爸!多麼荒唐的猥褻,叫女兒要她不願意要的人!而那女兒竟然白癡到不知道說明她已經有了心上人(至少那時有)!這樣的淫猥荒唐,叫人不能夠不覺得滑稽。對於從心底升起的笑意,他曾經竭力壓制,但是,又是「親愛的媽媽」(那野蠻人用那傷感的顫抖的語調念出的),又是提伯爾特死了,卻躺在那裡,顯然沒有火化,為一座陰暗的陵墓浪費了他的磷。這些都叫他實在難於控制自己。他哈哈大笑,再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他老是忍不住要笑,野蠻人感到受了侮辱,臉色蒼白了,越過書頁頂上盯著他。然後,由於他還在笑,便憤憤地合上書,站了起來,像一個從豬玀面前收起珍珠的人,把書鎖進了抽屜。

  「不過,」在赫姆霍爾茲喘過氣來,可以道歉時,便讓野蠻人聽了他的解釋,消了氣,「我很懂得人們是需要那樣荒唐瘋狂的情節的,因為不這樣寫就不能寫出真正好的東西來。那老傢伙為什麼能夠成為那麼了不起的宣傳專家呢?因為他有那麼多糊塗的、能氣死人的故事,能叫人激動。他得叫你難受,叫你生氣,否則你就體會不到那些真正美好的、深刻的、像X光一樣的詞語。可是那些『爸爸』呀,『媽媽』呀,他搖搖頭。「在那些『爸爸』、『媽媽』面前你就無法叫我板著面孔。誰能夠因為一個男娃娃要了,或是沒有要一個女娃娃而激動呢?」(野蠻人退縮了;但赫姆霍爾茲凝望著地板沉思,沒有看見。)「不會的。」他歎了一口氣,結束了談話。「不會激動的。我們需要別的種類的瘋狂和暴力。但是,是什麼?什麼樣的?到哪兒找去?」他住了嘴,搖著頭說,「我不知道,」最後再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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