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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年輕人仍然別開身子,卻做了個動作,表示肯定。「為了村子,為了求雨,為了莊稼生長,為了討菩公和耶穌的歡喜,也為了表現我能夠忍受痛苦,不哭不叫,我想挨鞭子。」他的聲音突然換了一種新的共鳴,一挺胸脯,驕傲地、挑戰地揚起了下巴,「為了表現我是個男子漢……啊!」他倒抽了一口氣,張著嘴,不說話了: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一個姑娘,面龐並非巧克力色或狗皮色;頭髮紅褐色,永遠髦曲;臉上表現了溫厚的關懷(奇怪得驚人!)。列寧娜對他笑著。多麼好看的小夥子,她在想,真正漂亮的身材。血湧上了小夥子的臉,他低下頭,好一會才抬了起來,卻發現她還在對他笑。他太激動了,只好掉開了頭,假裝專心望著廣場對面的什麼東西。

  伯納提出的幾個問題岔開了他的注意。他問他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來的?什麼時候來的?青年把眼睛盯在伯納臉上(他急於想看那姑娘的微笑,卻簡直不敢看她),對自己的情況做了解釋。在保留地琳妲(他媽媽,列寧娜一聽媽媽兩字就不好意思了)和他都是外來人。琳妲是很久以前跟一個男人從「那邊」來的,那時他還沒有出生。那男人就是他的父親。(伯納尖起了耳朵。)琳妲從那邊的山裡獨自往北方走,摔到了一道懸崖下面,腦袋受了傷。(「說吧,說吧,」伯納激動地說。)幾個從馬爾佩斯去的獵人發現了她,把她帶回了村子。琳妲從此再也沒有看見那個男人,他的父親。那人的名字叫湯瑪金(沒有錯,主任的名字就是湯瑪士)。他一定是飛走了,沒有帶她就回到那另外的地方去了——那是個狠心的、不近人情的壞蛋。

  「因此我就在馬爾佩斯出生了,」他結束了他的話,「在馬爾佩斯出生了。」他搖了搖頭。

  村莊附近那小屋可真肮髒!

  一片滿是灰沙和垃圾的空地把這小屋跟村子分了開來。兩條饑餓的狗在小屋門前的垃圾裡不知羞恥地嗅著。他們走進屋裡,昏暗裡臭烘烘的,蒼蠅的嗡嗡聲很大。

  「琳妲。」年輕人叫道。

  「來了。」一個很嘶啞的女聲回答。

  他們等著。地上的幾個碗裡有吃剩的飯,說不定已是好幾頓剩下的了。

  門開了。一個非常肥壯的金髮白膚的印第安女人跨進了門檻,大張著嘴站在那兒,呆望著兩個生客,不敢相信。列寧娜厭惡地注意到,她已掉了兩顆門牙,還沒有掉的那些牙的顏色也……她起了雞皮疙瘩。比剛才那老頭子還糟。那麼胖,臉上那些線條,那鬆弛的皮肉,那皺紋,那下垂的臉皮上長著的淺紫色的疙瘩。還有充血的眼睛和鼻子上那紅色的血管。那脖子——那脖子:裹在頭上那毛氈——又破爛又肮髒。還有那棕色的口袋樣的短衫下的巨大的乳房和凸出的肚子,那腰身。啊,比那老頭糟糕多了,糟糕多了!那可憐的女人竟突然口中嘰裡呱啦說著,伸出雙手向他們跑來——福帝呀!福帝呀!那人竟緊緊地摟住了她,摟在她那乳房和大肚子上,還親她。太噁心了,再這樣下去她就要嘔吐了。那人唾沫滴答他親吻著她,滿身奇臭,顯然從來沒有洗過澡。還有那簡直跟放進德爾塔和愛撲塞隆瓶裡的東西一樣的怪味(不,關於伯納的話不會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味道。她儘快掙脫了她,躲開了。

  她面前是一張哭得歪扭的髒臉。那老女人在哭。「哦,親愛的,親愛的。」話語夾雜著哽咽,滔滔不絕。「你要是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就好了,這麼多年沒有見到過一張文明面孔,是的,沒有見到過一件文明衣服。我以為再也見不到真正的人造絲衣服了呢。」她用指頭撚著列寧娜的襯衫袖子,扣子是黑色的。「還有這可愛的新膠天鵝絨的短褲!你知道嗎,我親愛的,我的那些老衣服還留著——我穿來的那些,保存在一個箱子裡,以後給你們看,儘管全都破了。還有非常可愛的白皮帶——雖然我不能不說你這摩洛哥皮綠皮帶更好。」她又開始流淚了。「我估計約翰告訴過你了,我受過許多苦,而且一點唆麻都沒有。只有偶然喝點波培帶來的美似可。波培是我認識的一個小夥子。但是喝過之後非常難受,美似可本來就那樣。喝沛瑤特叫人噁心,而且產生一種可怕的感覺,第二天更感到丟臉。我就覺得非常丟臉。你想想看,我,一個比塔,竟然生了個孩子,你設身處地想想看。(只這麼提了一句,列寧娜已經嚇壞了。)「雖然我可以發誓那不能怪我,因為我至今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有的馬爾薩斯操我都做了,總是按照順序,一、二、三、四全做,我發誓。可照樣出了事,當然,這兒是不會有人流中心的。順帶問一句,人流中心還在切爾席嗎?」她問,列寧娜點點頭。「星期二和星期五還有泛光照明嗎?」列寧娜又點了點頭。「那可愛的玻璃大樓呀!」可憐的琳妲揚起臉閉上眼睛狂喜地想像著那回憶中的燦爛景象。「還有河上的夜景。」老太婆低聲說。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緊閉的眼瞼後緩緩滲出。「晚上從斯托克波吉飛回去,洗一個熱水澡,來一次真空振動按摩……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又睜開了眼睛,用鼻子嗅了一兩下,用手指捏了鼻涕,揩在自己短衫衣襟上。「啊,對不起。」她看見列寧娜下意識的厭惡表情,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做,可要是你,沒有手絹你又能怎麼辦?我記得當初那些肮髒多叫我生氣,所有的東西都沒有防腐。他們最初帶我來時我頭上有一個可怕的傷口。你就想像不出他們拿什麼東西塗在傷口上。污穢,只有污穢。『文明就是消毒,』我老對他們說,甚至對他們說順口溜,『鏈球菌馬兒右轉彎,轉到斑波裡T字邊,T字邊去把什麼幹?看看漂亮的洗手間。』好像他們全是些娃娃。但是他們當然不會懂。他們怎麼會懂呢?看來我最後也就習慣了。何況沒有安熱水管,怎麼乾淨得了?你看這些衣服。這種醜八怪毛呢老穿不破,不像人造絲。而且按要求破了你還得補。可我是個比塔,是在授精室工作的,誰也沒有教過我幹這種活兒,那不是我分內的事。何況那時候修補是一種錯誤。有了窟窿就扔掉,買新的。『越縫越窮』,這話難道不對嗎?修補是反社會的行為。可在這兒就不同了。簡直像是跟瘋子生活在一起。他們幹的每一件事都是發瘋。」她四面一望,見約翰和伯納已經離開了她,在屋子外面的灰沙和垃圾中走來走去,卻仍然放低了嗓門,機密地貓著腰靠了過來,列寧娜僵硬了身子退開了。老太婆那毒害胚胎的臭味吹動了列寧娜面頰上的汗毛。「比如,」她低聲沙啞地說,「就拿他們這兒男女相處的方式來說吧。那是發瘋,絕對的發瘋。人人屬￿彼此——他們會這樣嗎?會嗎?」她揪著列寧娜的袖子追問。列寧娜把頭扭到一邊,點了點頭,出了一口氣(她剛才屏住了呼吸),設法吸了一口比較不太受污染的空氣。「哼,人在這兒是不會屬￿一個以上的人的。你要是按照常現接受男人,人家就說你壞,反社會,就會仇恨你,瞧不起你。有一回一大批女人來找我大鬧了一場,因為她們的男人來看我。哼,為什麼不能來看我?然後,她們向我沖了過來……不,太可怕了!我沒法告訴你。」琳妲用手遮住臉,嚇壞了。「這兒的女人非常可恨;她們瘋狂,瘋狂而且殘忍。她們當然不懂得馬爾薩斯操、培養瓶、換瓶和諸如此類的東西。太叫人受不了了。想想看,我居然……啊,福帝,福帝,福帝!可是約翰對我倒的確是個很大的安慰。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即使他常常因為有男人……而很傷心,就連還是個娃娃的時候他也……有一回,他甚至因為我常跟可憐的朗西瓦——也許是波培?——睡覺,就想殺死他(不過,那時約翰已經大了一些)。因為我從來無法讓他懂得那是文明人應當做的事。我覺得瘋狂是會傳染的。總之,約翰似乎從印第安人那兒傳染了瘋病,當然,因為他跟他們一起的時候很多,儘管他們對他很惡劣,也不讓他做別的小夥子可以做的事。這在一定的意義上倒是好事。因為那可以讓我更容易為他設置條件。雖然你就不知道那有多麼困難。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本來是沒有義務去知道那些事的。我是說,孩子問你,直升飛機是怎麼飛的,世界是什麼東西造的——你看,你如果是個一直就在授精室工作的比塔,你怎麼回答?你能夠拿什麼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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