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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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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八點鐘天色漸漸暗去,斯托克波吉俱樂部大樓高塔上的擴音器開始宣佈遊戲結束,那男高音是超越人類的。列寧娜和亨利玩完遊戲,回俱樂部去。內外分泌托拉斯的牧場上傳來數千頭牛的叫聲。那些牲畜把荷爾蒙和牛奶提供給伐恩漢皇家森林那座巨大的工廠,作為原料。 暮色裡塞滿了直升機斷續的嗡嗡聲。每隔兩分半鐘就有鈴聲和汽笛宣佈一列輕便單軌火車開出,那是運載下層種姓的球客們從各個高爾夫球場回都市去的。 列寧娜和亨利上了飛機出發了。亨利在八百公尺高處放慢了直升機螺旋槳,兩人在逐漸暗淡的景物上空懸掛了一兩分鐘。貝恩漢的山毛祥林有如一片濃黑的巨大沼澤,往西天明亮的岸邊伸展。地平線上的落日姃輝一片鮮紅,往上漸漸轉為橘紅,黃,直到淺談的湖綠。往北望去,森林外的天空裡,二十層樓的內外分泌工廠的窗戶燈光全部亮了,閃耀著熾熱電光的燦爛。往下是高爾夫球俱樂部大樓——亦即低種姓的巨大營房。隔離牆那邊是保留給阿爾法和比塔們的較小的房舍。通向單軌火車的路上黑壓壓擠滿了像蟻群一樣的活動的低種姓人。一列火車從玻璃質的拱門下燈火通明地開進了露天裡。兩人的眼睛隨著火車越過了黑暗的平原,被羽蛻火葬場巍峨的大樓吸引了去。為了夜間飛行的安全,火葬場四個高煙囪都有輝煌的泛光照耀,頂上還裝有紅色的警燈,警燈同時也是里程符號。 「煙囪上為什麼有陽臺樣的東西圍繞?」列寧娜問。 「磷回收,」亨利簡短地說,「氣體在升上煙囪時要經過四道不同的工序。過去五氧化二磷都在人體燒化時流失了,現在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八都能回收。一個成年人的屍體能回收到一公斤半以上。光是在英格蘭每年回收的磷就多達四百噸。」亨利得意揚揚地說,為這種成績衷心感到高興,仿佛那是自己的成績。「想到我們死了之後還能繼續對社會做貢獻,幫助植物生長,那是很愉快的。」 此時列寧娜已經望著別處。她正垂直俯瞰著單軌火車站。「是的,」她同意,「可奇怪的是:阿爾法和比塔們死去之後,為什麼不能比低種姓的伽瑪、德爾塔和愛撲塞隆營養更多的樹木呢?」 「從物理化學上說,人類是天生平等的,」亨利說話像格言,「而且,即使是愛撲塞隆的貢獻也都必不可少。」 「即使是愛撲塞隆……」列寧娜想起了一件事。那時她還是小姑娘,還在學校裡讀書。她半夜醒了過來,第一次意識到了在她每次人睡後縈繞著她的那種細語。她眼前出現了那月光,那排小白床;聽見了那輕悄的柔和的細語(那聲音依然在耳,經過了那麼多個長夜的一再重複,她沒有忘記,也無法忘記。)那細語在說:「每個人都為每個別的人工作。沒有別的人我們是不行的。即使是愛撲塞隆也有用處,沒有愛撲塞隆我們也是木行的。每個人都為每個別的人工作,沒有別的人我們是木行的……」列寧娜記起了她第一次所感到的震驚和意外;她猜測了半個小時,睡不著。然後,由於那永遠重複的話句,她的心靈逐漸舒坦起來,舒坦起來,平靜下去,於是睡意悄悄到來。 「我估計愛撲塞隆們並不真的在乎當愛撲塞隆。」她大聲說道。 「他們當然不在乎。他們怎麼會在乎呢?他們並不知道做其他種類的人的感覺。而我們當然是會在乎的。可是,我們接受了不同的條件設計,何況遺傳也根本不同。」 「我很高興不是個愛撲塞隆。」列寧娜深信不疑地說。 「可你如果是個愛撲塞隆,」亨利說,「你的條件設置就會讓你感謝福帝,不亞於自己是個比塔或阿爾法的。」他給前飛推進器掛上擋,讓飛機往倫敦城飛去。他們背後,西方的深紅與橘紅已然淡去,漠漠的烏雲爬上了天頂。越過火葬場時,從高煙囪升起的熱氣把飛機抬升了起來,直到飛到下降的冷空氣流裡,才又突然沉降。 「多麼有趣的沉浮!」列寧娜快活地笑了。 可是亨利的調子一時卻幾乎是憂傷的。「你知道那升降是什麼意思嗎?」他說,「那意味著一個人最終消失了,一去不復返了,變做了一股熱氣,升了上來。要是能夠知道那是什麼人一定會很有趣的——是男人,是婦女,是阿爾法,或是愛撲塞隆?……」他歎了口氣,然後以一種堅決的快活的聲音結束,「總之,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不管他原來是什麼,他活著的時候是幸福的。現在每個人都很幸福。」 「是的,現在每個人都很幸福。」列寧娜重複道。他倆每天晚上要聽這話重複一百五十次,已經聽了十二年。 亨利的公寓在西敏寺,有四十層樓,他們在樓頂降落下來,徑直往餐廳走去。他倆在那兒跟一群喧囂快活的夥伴吃了一頓可口的晚餐。唆麻跟咖啡同時送上。列寧娜吃了兩個半克,亨利吃了三個。九點二十分兩人橫過了大街,來到新開的西敏寺歌舞餐廳。那天晚上差不多沒有雲,也沒有月亮,只有星星,幸好這叫人沮喪的事實沒有為列寧娜和亨利注意到。因為天空的燈光招牌有效地掩飾了天外的黑暗:「加爾文·司徒普率十六位色唆風手演出。」巨大的字體在西敏寺新的門面上閃著誘惑的光。「倫敦最佳色香樂隊演奏最新合成音樂」。 兩人進了場。龍涎香和檀香的氣味不知道怎麼使空氣似乎又熱又悶。設色器在大廳的圓拱形天花板上畫出了一幅赤道落日的景象。十六位色唆風手正演奏著一支人們喜愛的老曲子:「全世界呀,就沒有這樣的瓶子,能夠比上你呀,我親愛的小瓶子。四百對舞伴在光滑的地板上跳著五步舞。列寧娜和亨利立即結成了第四百零一對。色唆風嗚咽著,像貓在月光下和諧地對叫;女中音和男高音呻吟著,仿佛經歷著那小小的死亡。雙方的顫抖的和鳴有著豐富的和聲,逐漸升向高潮,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終於,指揮一揮手,最後的粉碎性的仙樂軟了下來,直叫那十六個塵世的號手魄散魂銷。A降調雷霆怒吼,隨即逐漸下落,以四分之一音的梯級逐漸下滑,下滑,幾乎沒有了聲音和亮光,下滑為極輕柔的耳語奏出的主和絃。那和絃回還往復(四五拍子的旋律仍在背後搏動),把強烈的企盼賦予了昏沉中的每一秒鐘。最終,企盼滿足了,突然爆發出了旭日東昇,十六個聲音同時炸出歌唱: 「我的瓶子呀,我永遠需要的瓶子! 我的瓶子呀,我為何要換瓶出世? 在你的懷裡呀,天空一片蔚藍, 在你的懷裡呀,永遠有和風麗日; 因為 全世界呀,就沒有這樣的瓶子 能夠比上你呀,我親愛的小瓶子。」 列寧娜和亨利跟別的四百對舞伴一起在西敏寺轉著圈跳著五步舞時,也漫舞於另外一個世界——那溫馨的、絢麗的、友愛纏綿的唆麻假日的世界。每一個人是多麼和善,多麼漂亮,多麼風趣可愛呀!「我的瓶子呀,我永遠需要的瓶子……」可是列寧娜和亨利已經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東西……他們此時此地已經在瓶子裡,在安安穩穩的瓶子裡,那裡永遠和煦,天空四季蔚藍。在十六個人筋疲力盡,放下色唆風之後,合成樂音箱放起了最新的馬爾薩斯憂傷曲,此時他倆差不多就是一對孿生的胚胎,在瓶裡的代血劑的海浪中輕輕地起伏澹蕩。 「晚安,親愛的朋友們。晚安,親愛的朋友們。」大喇叭用親切悅耳的禮貌掩蓋著它們的命令。「晚安,親愛的朋友們……。」 列寧娜和亨利跟眾人一起規規矩矩離開了大樓。令人沮喪的星星已經在天頂運行了好大一截路。可是儘管空中隔斷視野的市招已經大多消失,兩個年輕人仍然歡天喜地,沒有意識到黑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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