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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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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可怕的本尼托·胡佛戶可那人的用心原本是好的。這就使他的處境更糟糕。用心良好的人跟居心不良的人做法竟然完全一樣。就連列寧娜也讓他痛苦。他記得那幾星期畏怯猶豫的日子,那時他曾經希冀、渴望有勇氣問問她,卻又失望了。他有勇氣面對遭到輕蔑拒絕的羞辱嗎?可她如果竟然同意了,他又會狂喜到什麼程度!好了,她現在已經對他明白表態了,可他仍然難受——因為她居然認為那天下午最好是用來打障礙高爾夫,而且跟亨利·福斯特一溜煙跑掉了。他不願在公開場合談他倆之間最秘密的私事,她居然覺得好笑。總之,他難受,因為她的行為只像個健康的、有道德的英格蘭姑娘,毫無其他獨特的與眾不同之處。 他打開自己的機庫,叫來兩個閒逛著的德爾塔減隨從把他的飛機推到屋頂上去。機庫的管理員是同一組波坎諾夫斯基化的多生子,一模一樣地矮小、熏黑、猙獰。伯納像一個對自己的優越性不太有把握的人一樣發出命令,口氣尖利,帶幾分傲慢,甚至有些氣勢洶洶。伯納對跟種姓低的人打交道有非常痛苦的經驗。因為木管原因何在,伯納的身體並不比一般的伽瑪好。關於他代血劑裡的酒精的流言大有可能是實有其事,因為意外總是會發生的。他的個子比標準阿爾法矮了八公分,身體也相應單薄了許多。跟下級成員的接觸總痛苦地讓他想起自己這種身體缺陷。「我是我,卻希望沒有我。」他的自我意識很強烈,很痛苦。每一次他發現自己平視著,而不是俯視著一個德爾塔的臉時便不禁感到受了侮辱。那傢伙會不會以對待我的種姓應有的尊重對待我?那問題叫他日夜不安,卻並非沒有道理。因為伽瑪們、德爾塔們和愛撲塞隆們經過一定程度的條件設置,總是把社會地位的優越性和個子的大小掛鉤的。實際上由於睡眠教育,有利於大個子的偏見普遍存在。因此他追求的女人嘲笑他;跟他同級的男人拿他惡作劇。種種嘲笑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既以局外人自居,他的行為舉止也就像個局外人了。這就更加深了別人對他的偏見,加劇了他身體缺陷所引起的輕蔑和敵意,從而又反過來加深了他的局外感和孤獨感。一種怕被輕視的長期畏懼使他回避他的同級人,使他在處理下級問題時產生很強烈的自尊意識。他多麼妒忌亨利·福斯特和本尼托·胡佛呀!那些人要一個愛撲塞隆服從並不需要大喊大叫,把自己的地位看做是理所當然,他們在種性制度裡如魚得水,悠然自得,沒有自我意識,對自己環境的優越和舒適也熟視無睹。 他仿佛覺得那兩個隨從把他的飛機推上屋頂時有點不大情願,動作慢吞吞的。 「快點!』帕納生氣地說。有個隨從瞟了他一眼。他從那雙茫然的灰白的眼裡覺察到的是一種畜生般的藐視嗎?「快點!」他喊叫得更大聲了,聲音裡夾著一種難聽的乾澀。 他上了飛機,一分鐘後已向南邊的河上飛去。 幾個宣傳局和情緒工程學院都在海軍大街一幢六十層的大樓裡。那樓的地下室和下面幾層由倫敦的三大報紙——《每時廣播》(一種供高種姓閱讀的報紙)、淺綠色的《伽瑪雜誌》和咖啡色的絕對使用單音節字的《德爾塔鏡報》的印刷廠和辦公室佔用。往上分別是電視宣傳局、感官電影局和合成聲與音樂局——一共占了二十二層。再往上是研究實驗室和鋪設軟地毯的房間——是供錄音帶寫作作家和合成音樂作曲家精心推敲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層樓全部由情緒工程學院佔用。 伯納在宣傳大廈樓頂降落,下了飛機。 「給下面赫姆霍爾茲·華生先生打個電話,」他命令門房的伽瑪加,「通知他伯納·馬克思在屋頂上等候。」 他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 電話打來時赫姆霍爾茲華生先生正在寫作。 「告訴他我立刻就來,」他說畢掛上了話筒,然後轉身對秘書說,「我的東西就交給你收拾了。」他對她那明媚的微笑不予理會,仍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著話,同時站起身子,迅速來到了門邊。 赫姆霍爾茲·華生先生身體壯實,深厚的胸膛,寬闊的肩頭,魁梧的個子,可是行動迅速,步履矯捷而富於彈性。脖子像一根結實的圓柱,撐起一個輪廓美麗的頭。深色的鬈髮,五官棱角分明。的確漂亮非凡,引人注目。正如他的秘書所不疲倦地重複的:每一公分都是個阿爾法加。他的職業是情緒工程學院寫作系的講師,業餘又從事教育活動,是個在職的情緒工程師。他定期為《每時廣播》寫稿,寫感官片腳本,而且精通寫口號和睡眠教育順口溜的奧妙。 能幹,他的上司對他的評價是,「也許,(說到此他們便搖搖頭,含義深刻地放低了嗓門)過分能幹了一點。」 是的,過分能幹了一點,他們沒有錯。智力過高對於赫姆霍爾茲·華生所產生的後果跟生理缺陷對於伯納·馬克思所產生的後果很為相似。骨架太小肌肉太少讓伯納和他的夥伴們疏遠了。從一切流行標準看來,那種疏遠都是心靈所難以承受的,於是他和他們之間疏遠得更厲害了。而使赫姆霍爾茲極不愉快地意識到自己和自己的孤獨的則是過分能幹。兩人共同的感覺都是孤獨。可是有生理缺陷的伯納感到孤獨的痛苦已經有一輩子;而赫姆霍爾茲·華生因為意識到自己過分聰明、跟周圍的人的差異卻是新近的事。這位自動扶梯手球冠軍,這位不知疲倦的情人(據說他四年不到就有過六百四十個不同的姑娘),這位可敬的委員、交際能手最近才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遊戲、女人、社交對他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好事。實際上(也是根本上)他感到興趣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什麼問題?那正是伯納要來跟他討論的問題——或者說,要來聽他再談談的問題,因為談話的永遠是赫姆霍爾茲。 赫姆霍爾茲一跨出電梯便受到三個迷人的姑娘攔路襲擊——她們剛踏出了合成聲宣傳局。 「哦,赫姆霍爾茲,親愛的,晚飯時一定到老荒原來吧,跟我們一起野餐。」她們纏住他乞求道。 他搖搖頭,從姑娘們中擠了出來。「不行,不行。」 「別的男人我們一個都不請。」 但就連這樣動人的承諾也打不動赫姆霍爾茲。「不行,」他仍然說,「我有事。」說完便徑直走掉了。姑娘們跟在他身後,直到赫姆霍爾茲上了伯納的飛機,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才放棄了追逐。她們對他並非沒有抱怨。 「這些女人!」飛機升上天空,赫姆霍爾茲說。這些女人飛時搖著腦袋,皺起眉頭,「真叫人吃不消!」伯納假惺惺表示同意,說話時倒恨不得也像赫姆霍爾茲能夠有那麼多姑娘,那麼少煩惱。一種自我吹噓的迫切需要突然攫住了他,「我要帶列寧娜到新墨西哥州去。」他竭力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是嗎?」赫姆霍爾茲毫無興趣地回答,稍停之後他又說了下去,「前一兩周我謝絕了所有的委員會會議和所有的姑娘。姑娘們為了這個在學院裡大吵大鬧,那場面你簡直難以想像。不過,倒還是值得的。其結果是……」他猶豫了一下,「總之,她們非常奇怪,非常奇怪。」 生理上的缺陷可能造成一種。心理上的過分負擔。那過程似乎也能夠逆反。心理上的過分負擔為了它自身的目的也可能蓄意孤立自己,從而造成自覺的盲目和聾聵,人為地產生禁欲主義的性無能。 短暫的飛行剩下的部分是在沉默裡度過的。他倆來到伯納的房間,在氣墊沙發上舒舒服服地伸展開來之後,赫姆霍爾茲又開始了談話。 話說得很慢。「你曾經有過這種感覺沒有,」他問道,「你身子裡好像有了什麼東西,一直等著你給它機會宣洩。某種過剩的精力,你不會使用的精力——你知道,就像所有的水都流成了瀑布,並沒有衝動渦輪,你有過這種感覺沒有?」他帶著疑問望著伯納。 「你是說,如果情況不同人們可能產生的感覺?」 赫姆霍爾茲搖搖頭。「不完全是。我想的是我有時候產生的一種奇怪感覺,一種我有重要的話要說,也有力量說的感覺——可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那力量也使不出來。如果能夠用什麼不同的話把它描述出來的話……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寫出來的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打住了。「你看,」他終於又說,「我還是擅長說話的——我說的話能夠刺激得你猛然蹦了起來,幾乎像坐到了針尖上。我的話似乎那麼新,那麼尖,雖然都是些睡眠教育裡的明顯道理。可那似乎還不夠。光是詞句好還是不夠的;還得意思好才行。」 「可是你說的東西都是好的,赫姆霍爾茲。」 「哦,行得通的時候倒還好,」赫姆霍爾茲聳了聳肩,「可是我的話不大行得通。在一定程度上我的話並不重要。我覺得我可以做的事要重要得多。是的,是些我更為迫切地、強烈地想做的事。可那是什麼事?我是說:什麼東西更重要?別人要求你寫的東西怎麼可能讓你迫切得起來?話語能像X光,使用得當能穿透一切。你一讀就被穿透了。那是我努力教給學生的東西之——怎樣寫作才能夠入木三分。可是叫一篇論《本分歌》或是寫香味樂器最新的改進的文章穿透又有什麼意思!而且,寫那些玩意,你的話真能夠入木三分嗎?能夠真像最強烈的X射線嗎?沒有意義的東西你能寫出意義來嗎?我的意思歸根到底就是這樣。我曾經一再努力,……」 「小聲點!」伯納突然伸出一個指頭警告;兩人聽了聽。「我相信門口有人。」他低聲說。 赫姆霍爾茲站了起來,踢起腳尖穿過房間,猛然甩開了大門。當然沒有人。 「對不起,」伯納說,感到難堪,不自然,滿臉尷尬,「我大概是精神負擔過重。別人懷疑你,你也就會懷疑別人的。」 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歎了一口氣,聲音很傷感,他在為自己辯解。「你要是知道我最近受到的壓力就好了。」他幾乎要流淚了,一種自傳之情有如泉水一樣洶湧而出。「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赫姆霍爾茲·華生帶著某種不安聽著。「可憐的小伯納!」他心想。同時也在為他的朋友感到慚愧。他希望伯納能表現出更多的自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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