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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5)


  但是薩克雷寫人物還有不夠真實的地方。譬如利蓓加是他描寫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似乎把她寫得太壞些。何必在故事末尾暗示她謀殺了喬斯呢。照薩克雷一路寫來,利蓓加心計很工巧,但不是個兇悍潑辣的婦人,所以她儘管不擇手段,不大可能使出凶辣的手段來謀財害命。薩克雷雖然只在暗示,沒有肯定她謀殺,可是在這一點上,薩克雷好像因為憎惡了利蓓加這種人,把她描寫得太壞,以至不合她的性格了①。

  薩克雷描寫人物往往深入他們的心理。他隨時留心觀察②,也常常分析自己③,所以能體會出小說裡那些人物的心思情感。譬如他寫奧斯本和賽特笠翻面為仇,奧斯本正因為對不起賽特笠,所以恨他④,又如都賓越對愛米麗亞千依百順,她越不把他放在心上;都賓要和她決絕時,她卻驚惶起來⑤。薩克雷並不像後來的小說家那樣向讀者細細分析和解釋,他只描敘一些表現內心的具體動作。譬如利蓓加是個心腸冷酷的人,但也不是全無心腸。她看見羅登打了斯丹恩勳爵,一面索索發抖,卻覺得自己的丈夫是個強壯、勇敢的勝利者,不由自主的對他欽佩⑥。她和羅登仳離後潦倒窮困,想起他從前的好處,覺得難受。「她大概哭了,因為她比平常更加活潑,臉上還多搽了一層胭脂⑦。薩克雷把利蓓加對丈夫的感情寫得恰到好處。又如羅登在出征前留給利蓓加一篇遺物的細帳⑧,他在負責人拘留所寫給利蓓加求救的信⑨,把他對老婆的一片愚忠、對她的依賴和信任都逼真的表達出來。薩克雷在這種地方筆墨無多,卻把曲折複雜的心理描寫得很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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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看聖茨伯利(G.Saintsbury)為牛津版《名利場》所撰序文十五——十六頁。
  ②他說他隨時張大了眼睛,為他的小說收集材料;又說他常看到自己和別人一樣無聊(《書信集》第二冊三一○頁)。又說他在闊人中間來往,每天都有些收穫(《書信集》第二冊三三四頁)。
  ③薩克雷說他常照的鏡子也許是裂縫的、不平正的,可是他照見了自己的懦弱、醜惡、貪縱、愚蠢種種毛病(《書信集》第二冊四二三——四二四頁)。
  ④《全集》第一冊二一一——二一三頁。
  ⑤《全集》第二冊四○四頁。
  ⑥同上書,二二三頁。
  ⑦同上書,三六四頁。
  ⑧《全集》第一冊三六七頁。
  ⑨《全集》第二冊二一七——二一八頁。


  薩克雷的人物總嵌在社會背景和歷史背景裡。他從社會的許多角度來看他虛構的人物,從這許多角度來描摹;又從人物的許多歷史階段來看他們,從各階段不同的環境來描摹。一般主角出場,往往幹一兩件具有典型性的事來表現他的性格。我們的利蓓加一出場也幹了一件惹人注意的事,她把校長先生視為至寶的大字典摔回學校了。這固然表現了她的反抗性,可是反抗性只是她性格的一個方面,她的性格還複雜得多。我們看她在愛米麗亞家追求喬斯,就很能委屈忍受。她在克勞萊家四面奉承,我們看到她心計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漸漸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從前諂媚的人踩踏兩下,我們又看到她的淺薄。她在困難中總是高高興興,我們看到她的堅硬、風趣和幽默。薩克雷從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歷史階段,用一樁樁細節刻畫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顆金剛鑽,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燦爛。對於其他人物薩克雷也是從種種角度來描寫。譬如喬治·奧斯本在愛米麗亞心目中是一表堂堂的英雄;從利蓓加眼裡我們就看到他的浮薄虛榮;在他和都賓的交往中我們看到他的自私;在他父親眼裡他是個光耀門戶的好兒子;在羅登看來,他是個可欺的冤桶;律師目中他是個十足的絝袴。又如喬斯,我們也從他本人、他父母、利蓓加、遊戲場眾遊客等等角度來看他,從他壯年、暮年等不同的階段來看他。這樣一來,作者不僅寫出一個角色的許多方面,也寫出了環境如何改換人的性格。賽特笠夫婦得意時是一個樣兒,初失意時又是個樣兒,多年落魄之後又是一個樣兒。羅登早年是個驕縱的絝袴,漸漸變成一個馴順、呆鈍的發胖中年人。薩克雷又著意寫出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道德。好人未必成功得意;成功得意的人倒往往變成社會上所稱道的好人。一個人有了錢就講道德了①。所以利蓓加說,假如她一年有五千鎊的收入,她可以做個好女人②。在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裡,薩克雷第一個指出環境和性格的相互關係,這是他發展現實主義的很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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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看《全集》第二十冊七四頁;第二十一冊十七頁;第二十二冊二七四頁。
  ②《全集》第二冊八○頁。薩克雷不是說沒有錢就不能講道德,只說有錢人安享現成,不知道生活困苦可以陷入做不道德的事(《書信集》第二冊三五三——三五四頁)。所以他勸富裕的人別自以為道德高人一等,他們只是境遇好,沒受到誘惑罷了(《全集》第二冊二七三頁)。


  薩克雷把故事放在三十多年前,他寫的是過去十幾年到三十幾年的事。小說不寫古代、不寫現代,而寫過去二十年到六十年的事,在英國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左右很普遍。但薩克雷獨能利用這一段時間的距離,使他對過去的年代仿佛居高臨遠似的看到一個全貌。他看事情總看到變遷發展,不停留在一個階段上。他從一個人的得失成敗看到他一生的全貌;從祖孫三代人物、前後二十年的變遷寫出一部分社會、一段時代的面貌,給予一個總評價。我們看著利蓓加從未見世面的姑娘變成幾經滄桑的老奸巨猾;愛米麗亞從天真女孩子變為飽經憂患的中年婦人;癡心的都賓漸漸心灰;一心信賴老婆的羅登對老婆漸漸識破。成功的老奧斯本、失敗的老賽特笠,他們煩擾苦惱了一輩子,都無聲無息的死了。下代的小奧斯本和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一樣自私;下代的小羅登承襲了他父親沒有到手的爵位和產業;他們將繼續在《名利場》上活躍。我們可以引用薩克雷自己的話:「時間像蒼老的、冷靜的諷刺家,他那憂鬱的微笑仿佛在說:『人類啊,看看你們追求的東西多麼無聊,你們追求那些東西的人也多麼無聊』」①。薩克雷就像這位時間老人似的對小說裡所描寫的那個社會、那個時代點頭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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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集》第十五冊三五二頁。

  薩克雷最稱賞菲爾丁《湯姆·瓊斯》(Tom Jones)的結構①,可是《名利場》裡並不講究結構。他寫的不是一樁故事,也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幅社會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湯姆·瓊斯》那樣的結構②。薩克雷說,他虛構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動,不聽他的安排,他只能隨著他們③。又說,他虛構的人物好像夢裡的人,他們說的話簡直是自己從來沒想到的④。又說,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哪兒來的;裡面形容的人物他從沒看見過,他們的對話他從沒聽見過⑤。薩克雷和狄更斯的小說都是分期在雜誌上發表的,可是薩克雷不像狄更斯那樣預先把故事全盤仔細的計劃⑥,薩克雷寫完這一期,再籌劃下一期;他的故事先有部分,然後合成整個⑦。他只選定幾個主要的角色,對他們的身世大概有個譜兒,就隨他們自由行動⑧。譬如《名利場》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人問薩克雷故事怎樣收場,他回信說:「我上星期碰到羅登夫人……」如此這般,隨筆謅了許多事,大致情況後來寫進小說裡去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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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集》第二十二冊二六七——二六八頁。
  ②有人說,薩克雷第一個打破小說當有結構的成規。他也不由小說的主角帶領讀者到社會的各階層去經歷,他以全知的作者身份,自己直接來描寫社會的各階層——見愛德溫·繆爾(Edwin Muir)《小說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the Novel),三八——三九頁。
  ③《書信集》第三冊四三八頁;又《全集》第十六冊二六一頁。
  ④《全集》十六冊二六一頁。這個比喻很能啟發人。薩克雷說,作家創造人物是把某甲的頭皮,某乙的腳跟皮拼湊而成(《全集》第十六冊二六二頁)。夢裡的人物確是這般形成,但絕無拼湊的痕跡,個個是活人,都能自由行動,也不受我們有意識的管制。
  ⑤《書信集》第三冊四六八頁。
  ⑥參看波特(J.Butt)和凱絲琳·鐵洛生合作的《狄更斯怎樣創作》(Dickens at Work)第一章。
  ⑦傑弗瑞·鐵洛生(Geoffrey Tillotson)《小說家薩克雷》(Thackeray the Novelist),劍橋版十四頁。
  ⑧參看《憂患的鍛煉》四○七頁。
  ⑨《書信集》第二冊三七五——三七七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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