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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3)


  這樣的社會正像十七世紀英國作家約翰·班揚(John Bun-yan)在《天路歷程》(The PilgrimLs Progress)裡描寫的「名利市場」。市場上出賣的是世俗所追求的名、利、權位和各種享樂,傻瓜和混蛋都在市場上欺騙爭奪。薩克雷挖空心思要為這部小說找個適當的題目,一天晚上偶爾想到班揚書裡的名稱,快活得跳下床來,在屋裡走了三個圈子,嘴裡念著「名利場,名利場……」①,因為這個名詞正概括了他所描摹的社會。中國小說《鏡花緣》裡寫無晵國附近也有個命意相仿的「名利場」②,正好借來作為這部小說的譯名。

  薩克雷不僅描寫「名利場」上種種醜惡的現象,還想指出這些現象的根源。他看到敗壞人類品性的根源是籠罩著整個社會的自私自利③。他說,這部小說裡人人都愚昧自私,一心追慕榮利④。他把表面上看來很美好的行為也剖析一下,抉出隱藏在底裡的自私心。他以為我們熱心關懷別人的時候,難保沒有私心;我們的愛也混雜著許多自私的成分⑤。老奧斯本愛他的兒子,可是他更愛的是自己,他要把自己那種鄙俗的心願在兒子身上完償。愛米麗亞忠於戰死的丈夫,只肯和都賓做朋友;其實她要佔有都賓的愛,而不肯把自己的愛情答報他。一般小說家在這種地方往往筆下留情,薩克雷卻不肯放過。他並非無情,但是他要描寫真實。有人說他一面挖掘人情的醜惡,一面又同情人的苦惱;可是他忍住眼淚,還做他冷靜的分析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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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書信集》第一冊導言——一二六頁。
  ②《鏡花緣》第十六回。
  ③薩克雷認為自私自利的心是這個世界的推動力(《書信集》第二冊三五七頁)。他在下一部小說《潘丹尼斯》(Pendennis)裡尤其著力闡明這點:人人都自私,推動一切的是自私心(《全集》第四冊二三二,三三六,三五二,三八一,四二五頁;又第九冊一一一頁)。
  ④《書信集》第二冊四二三頁。
  ⑤《全集》第一冊四四八頁。
  ⑥參看拉斯·維格那斯(Las Vergnas)著《薩克雷——他的生平、思想和小說》(W.M.Thackeray:L』Homme,le Penseur,le Romancier),巴黎一九三二年版八四頁。


  薩克雷寫出了自私心的醜惡,更進一步,描寫一切個人打算的煩惱和苦痛,到頭來卻又毫無價值,只落得一場空。愛米麗亞一心想和她所崇拜的英雄結婚,可是她遂心如願以後只覺得失望和後悔。都賓和他十八年來魂思夢想的愛米麗亞結婚了,可是他已經看破她是個淺狹而且愚昧的女人,覺得自己對她那般癡心很不值得。利蓓加為了金錢和地位費盡心機,可是她鑽營了一輩子也沒有趁願;就算她趁了願,她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薩克雷看了這一群可憐人煩憂苦惱得無謂,滿懷悲憫的慨歎說:「唉!浮名浮利,一切虛空!我們這些人裡面誰是真正快樂的?誰是稱心如意的?就算當時隨了心願,過後還不是照樣不滿意?」①這段話使我們聯想到《鏡花緣》裡的話:「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場中吐氣揚眉,洋洋得意,哪個還把他們拗得過……一經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②。薩克雷也識透「名利場」裡的人是在「迷魂陣」裡枉費心機,但是他絕不宣揚「退後一步,忍耐三分」,把這個作為「處世良方,快活秘訣」。薩克雷念念不忘的不僅是揭露「真實」,還要宣揚「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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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集》第二冊四二八頁。
  ②《鏡花緣》十六回。


  讀者往往因為他著重描寫社會的陰暗面,便疏忽了他的正面教訓。他曾解釋為什麼這部小說裡專寫陰暗的一面。他說,因為覺得這個社會上很少光明;儘管大家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事實確是如此①。不過他寫的陰暗之中也透露一些陽光,好比烏雲邊緣上鑲的銀邊。都賓是個傻瓜②,可是他那點忘我的癡心使他像許多批評家所說的,帶了幾分堂吉訶德的氣息。羅登原是個混蛋,但是他對老婆癡心愛佩,完全忘掉了自己,他不復可鄙可恨,卻變成個可憫可憐的人物。他能跳出狹隘的自我,就減少些醜惡。愛米麗亞在苦痛失望中下個決心:從此只求別人的快樂,不為自己打算。她這樣下決心的時候就覺得快樂③。她能跳出狹隘的自我,就解除了煩惱。都賓是個無可無不可的脾氣,他為個人打算毫無作為,可是為朋友就肯熱心奔走,辦事也能幹了。薩克雷指出無私的友愛使膽小的變為勇敢,羞縮的能有自信,懶惰的變為勤快④。他說,他寫這個灰暗的故事是要揭出世人的癡愚,要大聲疾呼,喚得他們清醒⑤;同時他還企圖暗示一些好的東西,不過這些好的東西,他是不配宣揚的⑥。因為他覺得自己究竟不是教士,而是幽默作家,所以只用暗示的方式。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他所暗示的教訓:浮名浮利,一切虛空,只有捨己為人的行為,才是美好的,同時也解脫了煩惱,得到真正的快樂。薩克雷的說教即使沒有被忽視,也不過是說教而已。至於揭露真實,他是又細心、又無情,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醜惡始終沒有妥協。他熟悉資本主義社會,能把那個社會的醜態形容得淋漓盡致。有人竟把《名利場》看作「對當時社會的宣戰書」⑦。可是薩克雷在赤裸裸揭出社會醜相的同時,只勸我們忘掉自己、愛護別人。單憑這點好心,怎麼能夠對付社會上的醜惡,薩克雷在這方面就不求解答。他確也鄙視貴族⑧,有時也從制度上來反對統治階級⑨。可是他沒有像他同時代的狄更斯那樣企圖改革的熱情⑩,而且以為小說家對政治是外行,不贊成小說裡宣傳政治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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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書信集》第二冊三五四頁。
  ②薩克雷自己說的,見同上書,四二三頁。
  ③《全集》第一冊三二二頁。
  ④同上書,二六九頁。
  ⑤《書信集》第二冊四二四頁。
  ⑥同上書,三五四頁。
  ⑦參見《憂患的鍛煉》四一八頁。
  ⑧薩克雷把貴族階級稱為「下等人」(見《全集》第十五冊九四頁),處處把他們挖苦,如《全集》第十五冊五六一、一七五頁,第二十冊三二○——三三二頁;又如第十八冊《四位喬治》(The Four Georges)那部講演集裡把四代皇帝形容得尊嚴掃地。
  ⑨他反對帝王用「神權」來「胡亂的轄治」(參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五——二五六頁),又以為勢利是制度造成的(見《全集》第十五冊十七、五七頁)。
  ⑩他以為貧窮和疾病死亡一般,都是自然界的缺陷,無法彌補(參看《書信集》第二冊三五六頁)。
  ⑾參看《薩克雷在〈晨報〉發表的文章匯輯》七一——七四頁。他偶爾也很激進,如在克裡米亞戰爭時期(參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一頁);他也曾參加過國會議員的競選(參看《智慧的年代》二六五——二七一頁),可是他對政治一貫的不甚關心,晚年尤趨向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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