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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爭吵(3)


  門關上之後,她自言自語道:「他竟會提起那件事!唉!他多狠心,還叫我想起那件事。」喬治的肖像仍舊掛在牆上,底下便是兒子的肖像,她抬頭看著丈夫,說道:「他真狠心。倘若我都已經原諒了,幹嗎還要他來說話呢?真豈有此理!而且我怎麼知道我的妒忌是沒有根據的,是不該有的呢?可不就是他自己對我說的嗎?他不是還跟我說你是純潔的嗎?對了,你是純潔的,我的天上的聖人!」

  她氣呼呼的在房裡來回踱步,激動的渾身打戰。她靠在肖像底下的五斗櫃上,呆呆的注視著遺像。畫上的眼睛仿佛在責備她。她注視得越長久,眼神裡的責備越深。早年曇花一現的愛情生活,多珍貴的回憶!一時都到眼前來了。多少年長不平復的創傷重新迸裂流血,痛得好厲害!丈夫就在她面前,她受不住他的責備。這件事行不得的。永遠永遠也行不得的!

  可憐的都賓!可憐的威廉!一句逆耳的話摧毀了多少年的工作,他一輩子愛她,對她忠誠不變,仿佛吃盡辛苦慢慢在嚴藏深埋的屋基上造了一所宮殿——基礎是壓制下去的深情,沒人知道的犧牲,數也數不清的內心的掙扎——如今說了一句話,象徵希望的美麗的宮殿從此垮了,一句話,他費了一輩子想捉住的小鳥兒從此飛去了。

  威廉雖然從愛米麗亞的神色上看出事情已經到了緊急關頭,可是仍舊苦口勸諫喬斯,叫他對利蓓加存些戒心。他勸喬斯別把利蓓加接到家裡來,不但口氣懇切,甚至於急怒暴跳。他哀求賽特笠先生先到外面把她的為人打聽一下再說。他說他聽得蓓基相與的都是賭棍和聲名狼藉的人,況且她從前就攪得他們家翻宅亂,和她丈夫克勞萊兩人把可憐的喬治引上邪路,現在她自己承認和丈夫分居,這裡面一定又有文章。叫這樣的人和他的沒經世事的妹妹做伴,不是太危險了嗎?威廉用盡他的口才,請求喬斯別放利蓓加入門。他平常寡言罕語,說話難得像這樣賣力的。

  如果他說話不是那麼激烈,或是用的手段乖巧一些,說不定喬斯會聽從他的請求。不幸那印度官兒對於他向來妒忌,覺得他對自己態度倨傲(他甚至於還和嚮導基希先生抱怨過,基希先生一路上開的賬單都得經過少佐檢查,當然幫著主人)——當下喬斯便氣呼呼的回答說他很能保全自己的體面,不要人家管閒事。總而言之,喬斯對於少佐表示反抗。他說了不少話,說得很憤慨。話還沒有完,蓓基卻帶著大象旅社一個搬伕,拿著她的一點兒行李來了。這樣一來,很簡單,喬斯的話就給截斷了。

  蓓基對主人的態度又親熱又尊敬,打了招呼,然後羞羞縮縮客客氣氣的見了都賓少佐。她仗著自己的本能,覺得少佐在跟她作對,而且已經說過她的壞話。她一到,屋裡頓時忙碌起來,愛米麗亞聽得外面砰砰訇訇的聲音,從房間裡出來。她親親熱熱的跑上去摟著客人,對於少佐卻睬都不睬,只狠狠的盯了他一眼。這一眼,怕是可憐的女人有生以來最輕蔑最不講理的表情了。她自己心裡有底子,打定主意要和少佐過不去。都賓也生了氣,倒不是因為自己勞而無功,而是覺得對方的態度太不公道。他臨走的時候,愛米冷冷的向他屈了一屈膝,樣子非常惱人。他打了一躬,倨傲的程度也和她不相上下。

  他走掉之後,愛米對於利蓓加加倍的和藹活潑,忙忙碌碌的在各房間裡穿來穿去,把客人安置妥當。我們的小朋友往常性格沉靜。難得這樣精神勃發,到處張羅。事實是這樣的,凡是故意行事不公道的人,必須趁早一鼓作氣才下得了手,意志薄弱的人更容易犯這個毛病。愛米自以為這樣就顯得自己意志堅定,行事得體,同時對於死去的奧斯本上尉也表示了應有的敬意。

  喬傑看了熱鬧回來吃飯,發現桌子上照舊擺著四份杯盤刀叉,可是都賓少佐的位子上卻坐著一位太太。小少爺說話向來簡捷,就說:「嗨,都賓呢?」他媽媽答道:「我想都賓少佐到外面吃飯去了。」說著,她把孩子拉到身邊,吻了他好幾回,把他的頭髮從腦門上拂開,然後叫他見了克勞萊太太。奧斯本太太說:「這是我的兒子。」那口氣仿佛說,世界上哪兒還有這樣的寶貝?蓓基喜孜孜的瞧著他,溫柔地捏著他的手說:「好孩子!他正像我的——」說到這裡,她感情起伏得厲害,話都說不下去,可是愛米麗亞不用她說就懂了,知道蓓基正在想她自己心愛的兒子。克勞萊太太有朋友在旁邊,稍解悲痛,一餐飯吃得很香。

  吃飯的時候,蓓基好幾次開口說話。她一開口,喬傑便瞧著她很留心的聽著。到上甜點的時候,愛米有事情要吩咐傭人,到外面去了;喬斯坐在大椅子裡拿著《加里涅尼》報紙打盹;喬傑和新客人坐得很近,他原來已經對她極有含蓄的看了好幾眼,這時便放下胡桃夾,說道:「我說呀!」

  蓓基笑道:「你說什麼?」

  「你就是賭台旁邊那個戴面罩的太太。」

  「噓!你這調皮的小人兒,」蓓基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手吻了一下,「你舅舅那天也在,快別告訴媽媽。」

  孩子答道:「當然不告訴。」

  這時愛米又進來了,蓓基對她說:「你瞧,我們兩個已經很投機了。」說句公平話,奧斯本太太請到家裡來的客人待人和藹可親,的確是個好伴侶。

  威廉氣忿忿的離了他們家裡,卻還沒有知道自己將來會受到什麼無情無義的待遇。他氣呼呼的在城裡走著,恰好碰見代理公使鐵潑窩姆,給約去吃了一餐飯。他們一面品評飯菜,都賓便趁機打聽代理公使可認得一個叫羅登·克勞萊太太的女人,因為好像在倫敦她曾經哄動一時。鐵潑窩姆對於倫敦城裡的傳聞熟悉得很,又是崗脫夫人的親戚,便把蓓基夫妻倆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少佐聽,使他大吃一驚。本書的許多情節,也是根據他的敘述而來的,因為當年我和他們同桌,所以才能聽到這篇故事。德夫托、斯丹恩和克勞萊各家的歷史,所有和蓓基以及她的過去有關的事情,這位牢騷的外交家講得頭頭是道。所有的人的所有的事,他沒有一件不知道——或許還不止。總而言之,他的話對於老實的少佐真是驚心動魄的大發現。都賓講到奧斯本太太和賽特笠先生已經收留了她,鐵潑窩姆哈哈大笑,把都賓又嚇了一跳。鐵潑窩姆說他們何不到監牢裡請一兩個犯人回家做喬傑那小混蛋的老師呢?那些剃光了頭、穿著黃色囚衣、用鏈子一對一對鎖著,在本浦聶格爾當清道夫的犯人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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