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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兩盞燈滅了(4)


  開讀遺囑之後,發現他把一半財產傳給喬治,下剩的給兩姊妹平分。為經管她們的財產起見,白洛克先生可以繼續經理商行裡的事務,如果他不願意,也可以退出。他又從喬治財產上每年提出五百鎊給他母親,「愛兒喬治·奧斯本的妻子」。小喬治也仍舊歸她撫養。

  他指定「愛兒的好友威廉·都賓少佐」為遺囑執行人。遺囑上說:「他為人忠厚,曾經在我孫兒和兒媳衣食無著的時候加以資助。對於他的好意和關懷,我表示衷心的感謝。我願將足夠捐得中將職位的數目贈與都賓少佐,隨他怎麼處置。」

  愛米麗亞聽說公公臨死不再怨她,心裡早軟了,又得了這筆遺產,更加感激。後來她知道喬治仍舊歸她撫養;這件事前後有什麼經過,由於誰的力量,她也聽說了。原來在她貧困的時候,是威廉養活她的。從前給她丈夫的是威廉,現在還她兒子的也是威廉。她雙膝跪下,禱告上天保佑那忠誠不變的好心人。他的感情是深遠崇高的,她在它面前低下頭,承認自己的渺小,覺得只配吻它的腳。

  他這樣了不起的忠誠,這樣為她盡力,愛米麗亞卻只能用感激來報答。除了感激什麼也沒有!如果她想到用別種方式來酬報都賓,喬治的影子立刻從墳墓裡站起來,說:「你是我的,不能屬￿別人。你現在是我的,將來也只能是我的。」

  威廉懂得她的心思。他不是一輩子就在分析她的感情嗎?

  奧斯本先生的遺囑公開之後,和喬治·奧斯本太太來往的人都比以前看得起她,這件事對於咱們倒是個好教訓。在以前,喬斯公館裡的傭人凡是聽得她有使喚,總不肯依頭順腦,雖然她很客氣,他們卻說什麼先得問問老爺,看這事行得行不得;現在不敢再說這話。廚娘從前常常嗤笑她的舊衣裳,如今也不笑了。說真的,星期天晚上她穿上新衣服上教堂的時候,愛米麗亞的舊衣服比在旁邊真是黯然無色。別的傭人聽得她打鈴不再抱怨,也不故意延宕。馬車夫向來不願意趕著老頭兒和奧斯本太太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抱怨說車子又不是醫院,現在巴不得替她當差,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的飯碗給奧斯本先生的車夫奪去。他說:「勒塞爾廣場的馬車夫怎麼會熟悉這邊的街道?他們怎麼配坐在有身分的太太前面趕車子?」喬斯的朋友們,不論男的女的,一下子都對愛米關心起來,寫的慰問信把過道裡的桌子堆得滿滿的。喬斯向來把她當個好脾氣、沒心眼的叫化子,自己得給她吃,供她住,現在對於妹妹和有錢的小外甥十二分尊敬。他很關心她的身體,說她經過這麼些磨難苦惱,應該換換環境,出去樂一下。他管她叫「可憐的好姑娘」,特意每天到樓下來吃早飯,問她哪天願意怎麼消遣。

  愛米拿喬治保護人的資格,求得另外一個保護人都賓的同意,請奧斯本小姐仍舊住在勒塞爾廣場的屋子裡,隨她願意住幾時就住幾時。奧斯本小姐感謝她的好意,可是說她再也不願意一個人住在這樣陰森森的大房子裡面。她帶著一兩個老家人,穿了一身重孝,到契爾頓納姆去住。其餘的傭人都得了豐厚的工資,給打發掉了。奧斯本太太本來預備把忠心的傭人頭兒留下來使喚,可是老傭人辭謝了。他寧可把歷年積蓄開個酒店。希望他買賣順利!奧斯本小姐不要住在勒塞爾廣場,奧斯本太太和大家商量了一下,也不高興往在這麼淒慘的房子裡。結果他們把大房子出空;富麗的家具什物,叫人一看就害怕的大燭臺,樣子怪淒涼的鏡子(裡面也照不見什麼東西),都給捆起來藏過一邊。客廳裡一套講究的花梨木家具用幹草包好;地毯卷起來用繩子捆緊;另有一套精裝的書籍,數目不多而選得很精,都理在兩隻酒箱裡。所有的東西裝了幾大車運到堆棧裡去,直要到喬治成年之後再拿出來。還有幾隻笨重的深顏色箱子,擱滿了器皿碗盞,給運到有名的斯頓畢和羅迪合營銀行的地窖裡,也要到那時才拿出來。

  一天,愛米渾身重孝,拉著喬治一同到那沒人居住的屋子裡去巡視一下。自從她長大成人之後,還沒有進去過呢。屋子前面剛有貨車來裝過東西,滿地都是乾草屑。他們走進一間間空無一物的大房間,看見牆上本來掛肖像和鏡子的地方還留著痕跡。然後他們由空落落的大石頭樓梯上去,看看樓上的屋子。有一間,喬治輕輕的告訴媽媽說,就是爺爺死在裡頭的。此後又上一層樓,到了喬治自己的屋裡。愛米手裡牽著孩子,心裡卻在想另外一個人。她知道這臥房不但是小喬治的,從前還是他父親的。

  她走到敞開的窗戶旁邊——當初孩子剛離開她的時候,她時常向著這些窗戶張望,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從窗口望出去,越過勒塞爾廣場上的樹頂,就可以看見自己從前的老房子。她在那兒出生,也在那兒過了神聖的童年,享過好幾年福。她回想到快樂的假期,慈愛的臉兒,無憂無慮的好時光,還想起以後一大截艱難困頓、把她磨折得抬不起頭來的苦日子。她想到過去的一切,又想到她的始終如一的保護人,她唯一的恩人,她的守護天使,她的溫厚慷慨的好朋友。

  喬傑說:「瞧這兒,誰用金剛鑽在玻璃上刻了喬·奧兩個字。我以前一直沒有看見。這不是我刻的。」

  「喬治,這間屋子本來是你爸爸住的,那時離你出生的時候還遠呢。」她一面吻著孩子,一面紅了臉。

  他們坐車子回裡卻蒙的時候,她一路沒有說話。她在裡卻蒙暫時租了一所房子,律師們笑容滿面,常到這裡來找她,一忽兒出一忽兒進,每次的手續費當然都記在賬上。屋子裡少不得給都賓少佐留了一間房;他得給他的被保護人辦許多事情,常常騎馬到他們家裡來。

  那時喬傑已經從維爾先生的學校裡出來,度著無盡期的長假。那位先生呢,正在寫一篇墓誌銘,準備刻在漂亮的大理石碑上,將來安在孤兒教堂裡喬治·奧斯本上尉的紀念碑底下。

  白洛克的女人,也就是喬治的姑媽,做人很大方。她預計得到的遺產雖然給那小鬼搶去了一半,她倒不記恨,反而跟嫂子和侄兒言歸於好。羅漢泊頓離開裡卻蒙並不遠,有一天,白洛克家的馬車到裡卻蒙愛米麗亞的家裡來;車身上畫著金牛,車裡面坐著萎黃的孩子,一家子都擁到愛米的花園裡來。愛米麗亞正在看書;喬斯坐在涼亭裡,靜靜的把草莓浸著酒吃;少佐穿了印度短裝,躬著背,讓喬治玩跳田雞。他跳過少佐的頭,一直沖到白洛克家的一群孩子前面。這些孩子帽子上一個個大黑蝴蝶結,腰裡系著寬寬的黑帶,跟著穿孝的媽媽一起走進來。「按他的年齡,剛配得上羅莎,」癡心的媽媽想著,向寶貝的女兒瞧了一眼。小姑娘今年七歲,長得很瘦弱。

  弗萊特立克太太說:「羅莎,吻吻你親愛的表哥去。你認得我嗎,喬治?我是你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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