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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交鋒後的星期日(2)


  畢脫彎下身子把票子撿起來,看見這麼大的數目,詫異得不得了。羅登說:「這張不算在內。我希望一槍把這一千鎊的主兒打死。」照他的心思,恨不得把這張銀票裹著子彈,一槍結果了斯丹恩,這段冤仇才報得爽快。

  兄弟兩人說完了話,重新拉拉手,彼此別過。吉恩夫人早已聽見上校來了,在隔壁的飯間裡等她丈夫出來。她有的是女人的直覺,知道准是出了亂子。飯廳的門開著,兄弟倆一出書房,吉恩夫人迎上去,假裝無意之中從飯間裡出來。她和羅登拉手,歡迎他留下吃早飯。其實她一看他形容憔悴,鬍子也不刮,又見丈夫臉色陰沉沉的,很明白這會子不是吃不吃早飯的問題。羅登緊緊握著他嫂子怯生生的伸過來的小手,支支吾吾推託另外有約會。她無可奈何的瞧著他,越看越覺得凶多吉少。羅登沒有再說話就走掉了,畢脫爵士也不向她解釋。孩子們上來見了父親,畢脫像平常一樣冷冰冰的吻了他們。做母親的把兩個孩子緊緊的接在身邊,跪下來祈禱的當兒還一手牽著一個不放。祈禱文是畢脫爵士念的,不但他們娘兒三個跟著祈禱,所有的傭人也參加,有些穿著號衣,其餘的身上全是禮拜天穿的新衣服,一排排坐在飯間的那一邊。主僕兩起人中間隔著個茶吊子,吊子裡的開水嘶兒嘶兒的響。因為有了意外的耽擱,早飯特別遲,大家還沒有離座,教堂的鐘聲已經打起來了。吉恩夫人說她身上不快,不上教堂,剛才家下人一起禱告的時候她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別的事情。

  羅登·克勞萊匆匆忙忙出了大崗脫街來到崗脫大廈。門上的偌大一個青銅門環塑的是梅丟沙①的頭,他扣著門環,府裡面的門房出來應門。這門房漆紫的一張臉,像個沙裡納斯,穿著銀紅二色的背心。他看見上校蓬頭亂服,心裡著忙,生怕他闖到府裡去,連忙挺身擋住他的去路。不料克勞萊上校只拿出一張名片,切切實實囑咐他把名片交給斯丹恩勳爵,請勳爵認清名片上的地址,並且說克勞萊上校從下午一點鐘一直到晚上都在聖詹姆士街親王俱樂部等著勳爵,請勳爵不要到家裡去找他。說完,他大踏步走了,紅臉胖子在後面滿面詫異望著他。那時街上已經有好些人,全穿著新衣服。孤兒院裡的孩子一個個臉兒擦得發亮,蔬菜鋪子的老闆懶懶的靠在門口,酒店主人因為教堂的儀式已經開始,不能再做買賣,正在陽光裡關百葉窗,大家瞧著他心裡納罕。他走到街車站,附近的人也都笑他。他雇好車子,吩咐車夫趕到武士橋軍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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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

  他到達武士橋的時候,所有禮拜堂裡的鐘聲響成一片。如果他留神的話,准會看見從前的老相識愛米麗亞正從白朗浦頓向勒塞爾廣場出發。一隊隊的學生排著隊往教堂去。郊外發亮的石板路上,發亮的馬車裡,滿是星期日出來作耍的遊人。上校心裡有事,來不及注意這些形形色色。他到了武士橋軍營,一徑找到老朋友麥克墨篤上尉的房間裡去,發現他沒出門,覺得很高興。

  麥克墨篤上尉資格很老,曾經參加滑鐵盧之戰。他在聯隊裡最有人緣,若不是少了幾個錢,穩穩是個高級將領。當時他躺在床上,打算靜靜兒的歇一早晨。隔天晚上,喬治·新伯上尉請客,邀了聯隊裡幾個年輕小夥子和好些跳巴蕾舞的女士,在他白朗浦頓廣場的寓所裡放懷作樂,麥克老頭兒也跟著鬧了一晚上。他天生的隨和脾氣,和各種年齡各種階層的人物都談得投機,不管是將軍、狗夫、舞女,還是拳擊家,拉來就是朋友。他隔夜累了,星期日又不值班,所以躺在床上睡覺。

  他的房間裡掛滿了夥伴們的相片,有在運動的,有在打拳的,也有在跳舞的。這些人從軍隊退休,成了家打算安居一方,臨別少不得送張相片做做紀念。他今年快五十歲了,在軍隊裡已經混了二十四年,因此他的收藏既豐富又希奇,房裡倒像博物陳列所。他是全英國數一數二的好槍手,在體胖身重的人裡面,算得上第一流的騎師。克勞萊離開軍隊之前,麥克墨篤和他兩人便是勁敵。閒話少說,麥克墨篤先生躺在床上《看貝爾時裝畫報》裡面記載的拳擊比賽,也就是上面說起的德德白萊的寶貝和怒吼的屠夫兩人的一場搏鬥。看來這個久經風霜的老軍官不是好惹的。他的頭不大,灰色的頭髮給剃光了,頭上戴一頂綢子睡帽;紅紅的臉,紅紅的鼻子,留著染過顏色的菱角大鬍子。

  上尉一聽羅登需要朋友幫忙,立刻知道幫什麼忙。這一類的差,他替朋友們辦過好幾十回,做事又縝密又能幹。已故的總司令,那親王大人,因為這緣故對於麥克墨篤非常看重。不管誰倒了楣,總先找麥克墨篤。

  這位老軍人說道:「克勞萊,我的孩子,為什麼事吵架?總不成又為賭錢跟人鬧翻了吧?從前咱們一槍打死馬克上尉,可不就為這緣故嗎?」

  克勞萊緋紅了臉,眼睛瞧著地下,答道:「這一回——這一回是為我老婆。」

  上尉呼哨一聲,說道:「我早就說過她是沒長心的,早晚和你撩開手。」原來克勞萊上校的夥伴們和一般人全在議論他老婆不正經,猜不准他這事如何了局,往往在營裡和俱樂部裡打起賭來。羅登一聽這話,臉上佈滿殺氣,麥克墨篤便忍住沒再說下去。

  上尉接下去正色說道:「好孩子,這件事有沒有別的法子解決?說不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到底——到底有沒有憑據呢?捏住了她的情書嗎?我看最好掩密些。關於這種事情,還是別張揚出去為妙。」他想起一次次在食堂裡聽見的飛短流長,大家說起克勞萊太太,就把她糟蹋得一錢不值。他心裡暗想道:「真奇怪,他到今天才把老婆看穿。」

  羅登答道:「現在只有一條路。麥克,我跟他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你懂不懂?他們把我支使開了——關我在監牢裡。後來我發現他們兩個在一塊兒。我罵他不要臉扯謊,罵他是個沒肝膽的懦夫。我把他推倒在地上,揍了他一頓。」

  麥克墨篤說:「幹得好!他是誰呀?」

  羅登回說是斯丹恩勳爵。

  「見鬼!還是個侯爵!他們說他——呃,他們說你——」

  羅登大聲嚷道:「你這是怎麼說?難道你聽得別人疑心我老婆不規矩,反而瞞著我嗎?」

  上尉答道:「孩子啊,世上的人全愛信口批評。糊塗蟲背後嚼的舌頭告訴你有什麼意思呢?」

  羅登這一下泄了氣,說道:「麥克,你太不夠朋友了。」一面把兩手捧著臉哭起來,他對面那位身經百戰的老粗心軟得不忍看他。上尉說道:「好小子,忍著點兒。媽的!不管他是什麼大人物,咱們一槍打死他。至於女人呢,也不用說了,她們全是一路的貨色。」

  羅登口齒模糊,哼哼著說道:「你不知道我多疼我老婆。我就像她的聽差,成天跟著她伺候。凡是我的東西,任憑她處置。我鬧得兩手空空,還不是因為當初娶了她?老天在上!她看中了什麼玩意兒,我當了自己的表給她買回來。而她呢,一直瞞著我藏私房,甚至於求她拿一百鎊贖我出監牢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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