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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交鋒後的星期日(1)


  大崗脫街上畢脫·克勞萊爵士公館裡的人剛剛起身,衣服還沒有穿好,羅登已經來了。他身上的晚禮服兩天沒有更換,擦洗臺階的女傭人瞧他那樣子直覺得害怕。他在那女傭人身旁跨過,一直跑到哥哥的書房裡。那時吉恩夫人穿著晨衣,正在樓上孩子屋裡打發兩個小的梳洗,並且監著他們跪在自己身邊做禱告。這是他們娘兒三人私下的日課,沒有一天早上間斷的。接下來是畢脫爵士領導的合家大祈禱,家下人人都得出席。羅登在從男爵的寫字臺前面坐下來。寫字臺上整整齊齊的排列著藍皮書,來往的信件,一疊疊的議案摘要,堆放得兩面相稱的小冊子;還有上鎖的賬本、公事包、《聖經》、每季評論雜誌、《宮廷指南》,好像排著隊等候上司來檢閱。

  每逢星期日早上,畢脫爵士按例要和家人講道。常用的一本訓戒已經擱在桌子上等著他。他的眼光準確,挑選的題目個個合適。那本訓戒旁邊是一份折疊得端端正正的《觀察報》,油墨還沒有全幹。這份報是給畢脫爵士一人獨看的,全家只有他的親隨是例外,報紙沒擱上主人的寫字臺以前,他總要偷看一遍。那天早上,他已經在報上讀到一篇淋漓生動的崗脫大廈宴會花絮,裡面列舉了各位貴客的姓名,這些人全是斯丹恩侯爵邀來給親王大人做陪客的。當時那親隨和管家娘子,還有她侄女兒,都在管家娘子屋裡喝早茶,吃滾熱的烤麵包和黃油。他把自己對於這次宴會的見解講給她們兩位聽,並且說他覺得羅登·克勞萊一家的生活來源是個謎。接下來他把報紙打濕,重新疊好,看上去筆挺漿硬的仿佛沒人碰過,專等主人來看。

  可憐的羅登等他哥哥不來,只好打開報紙來看,可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知道上面說的是什麼。報上有官方的消息和新任命的官員的姓名,畢脫爵士因為在官場裡出入,不得不留心這種新聞,要不然他決不在星期天看報。另外有劇壇的批評文章和關於拳擊的新聞,兩位拳擊家一個叫怒吼的屠夫,一個叫德德白萊的寶貝,賭的輸贏共是一百鎊。再下去就是崗脫大廈的宴會花絮,寫文章的把有名的猜謎表演渲染了一番,對於主角蓓基夫人竭力恭維,雖然那口氣辭令相當的審慎。當下羅登坐著等一家之主下來,報上的記載如在雲裡霧裡模模糊糊在眼前飄過。

  書房裡一隻黑大理石的鐘叮叮東東打了九下,畢脫爵士準時進來了。他精神飽滿,穿著整齊,剛剃了鬍子,一張淡黃臉兒顯得乾淨,稀稀朗朗的頭髮上了油,梳理得非常平整。他戴著硬領和漿過的領巾,穿著灰色法蘭絨的晨衣,容色莊嚴,一步步走下樓來,一路還在修指甲。他周身沒一處不雅觀,沒一處不合規矩,只有老派的英國紳士才有這種氣度。他看見可憐的羅登在他書房裡,衣服皺得一團糟,眼睛裡全是血絲,頭髮直披到臉上,不由得嚇了一跳,以為他整夜在外大玩大樂,喝醉了酒沒醒,呆著臉兒說道:「天哪!羅登,怎麼一早就來了?幹嗎不回家?」

  羅登道:「還提回家的話!別怕,畢脫,我沒有醉。關上門,我有話跟你說。」

  畢脫關了門回進來。桌子旁邊有張扶手椅子,凡是總管和賬房要見他,或是客人有機密事情商量,這就是他們的位子。

  畢脫在這椅子上坐下來,使勁修指甲。

  半晌,上校開口道:「畢脫,我什麼都完了,沒有救了。」

  從男爵一聽這話,焦躁起來。他那修飾得乾淨的指甲忒兒倫倫的敲著桌子,嘴裡嚷嚷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鬧到這步田地,警告過你不知多少回。我不能再幫忙了,家裡的錢每個先令都派了用處,連昨兒晚上吉恩給你的一百鎊也是硬扣下來的。原定明天早上付清律師的公費,現在給了你,又是饑荒。我並不是說以後不幫你。可是你的債我可付不了,那倒不如叫我給政府還外債呢。你這樣的打算簡直是胡鬧,根本就是胡鬧!我看你只能和債權人到法庭上訂個仲裁契約。這一來家裡的名聲當然不雅,不過也沒法了,反正人人都走這條路。上星期拉格倫勳爵的兒子喬治·該德萊就上法庭辦了現在所謂『解債複權』的手續。拉格倫勳爵一個子兒不給,後來——」

  羅登打斷他說道:「我要的不是錢。今天我不是為自己來的。別管我遭了什麼倒楣事兒——」

  畢脫心裡一松,問道:「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呢?」羅登啞聲說道:「我是為著孩子才來的。只求你答應一聲,我走了以後好好照應他。你那忠厚的好太太一向疼他。他跟大娘也親熱,比他自己的——唉!畢脫,你也明白,克勞萊小姐的錢本來應該歸我承繼。我不比普通一般的小兒子,從小手裡闊綽,家裡人盡著我花錢,什麼事都不叫我做。倘若我從前沒過慣那日子,到今天也許不是這個形景。我在軍隊裡就混得不壞。你知道遺產本來該是我的,你也知道後來誰得了好處。」

  畢脫道:「我這樣克扣自己,處處幫你的忙,你還能責備我?娶親是你自己的主意,可不能怪我。」

  羅登道:「這段姻緣已經完了,已經完了。」他使勁迸出這些話,忍不住哼哼起來,把他哥哥嚇了一跳。

  畢脫認真同情弟弟,驚訝道:「天啊,她死了嗎?」羅登答道:「但願我自己死了!若不是為了小羅登,我今天早上已經抹了脖子,也決不饒那混蛋的狗命。」

  畢脫爵士立刻猜著羅登要殺死的准是斯丹恩勳爵。上校語不成聲,三言兩語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他說:「這是那混帳東西和她做好的圈套。那幾個地保是他叫來的。從他家裡出來,我就給他們逮住了。我寫信問她要錢,她推三阻四說病著不能起床,要到第二天才能來贖我。等我回到家裡,看見她戴滿了金剛鑽首飾陪著他,屋裡一個別人都沒有。」接著他草草的描寫自己怎麼和斯丹恩爭鬧打架。他說,在這種情形之下,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和對手決鬥一場;他打算和哥哥別過之後馬上把決鬥前一切必需的手續辦一辦。羅登斷斷續續的說道:「決鬥下來也許是我送命,孩子又沒有了母親,我只能把他托給你和吉恩。畢脫,如果你答應招呼他,我就沒什麼不放心了。」

  他的哥哥非常感動,一反平時冷漠的態度,熱烈的和他拉手。羅登抬起手來抹著自己又濃又粗的眉毛,說道:「謝謝你,哥哥,我知道我能夠相信你的話。」

  從男爵答道:「我把名譽擔保,一定遵命。」這樣弟兄兩個彼此心裡有了默契。

  羅登從口袋裡把蓓基書台裡搜著的皮夾子掏出來,抽出一疊鈔票。他說:「這兒是六百鎊——你大概不知道我這麼有錢吧?這筆款子是布立葛絲借給我們的,請你還給她。這老婆兒真疼我那孩子,我一向覺得對不起她,不該使她的錢。剩下的這些錢——我想給蓓基過日子,我自己只留了幾鎊。」他一面說,一面把其餘的錢交給哥哥。他的手簌簌的發抖,心裡又焦躁,一失手把皮夾掉在地下,倒楣的蓓基最後得來的一千鎊便從裡面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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