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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社會的最上層(3)


  利蓓加把臉兒一揚,答道:「我可希望您大人是信奉正教的基督徒。」這位權勢赫赫的貴人對於那江湖女騙子那麼不避耳目的獻殷勤,引得旁邊的女客們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先生們也在點頭點腦,偷偷的批評。

  利蓓加·克勞萊(娘家姓夏潑)和王上見面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情形,我不敢擅自描寫,一則因為我沒有寫作經驗,筆下也不高明,二則我想到這輝煌的人物,已經覺得眼花繚亂,何況我對於國王忠誠虔敬,不敢失了體統,在想像之中都沒肯對那神聖的接見室瞧得太仔細、太大膽,只敢誠惶誠恐、肅靜無聲的快快退出來,一面接二連三深深的鞠躬。

  我可以說那麼一句話:自從蓓基進宮覲見之後,整個倫敦找不出比她對國王更忠誠的臣民。她口邊老是掛著王上的名字,讚歎他風度出眾,誰也比不上。她到高爾那奇畫師那裡去定了一張國王的肖像。凡是藝術能夠創造、她的信用可以賒得動的作品,再沒有比這張肖像更精美的了。我們最聖明的王上有一張像是很著名的。在畫兒裡面他穿著方扣子外套,上面一條皮領子,下身是燈籠褲,腳上穿了絲襪,頭上戴著鬈曲的棕色假頭髮,滿臉堆笑的坐在椅子上。蓓基挑的就是這一幅;她還叫畫師在別針上也畫了王上的像,戴在身上。她在熟人面前不斷的談起他態度怎麼謙和,相貌怎麼軒昂,聽的人先是覺得好笑,到後來簡直有些膩煩了。誰知道,說不定她還想做孟脫儂①和邦巴圖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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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脫儂(Marquise de Maintenon,1653—1719),法國女作家兼教育家。
  ②邦巴圖(Pompadour),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最妙的是聽她模仿正經女人的談吐。她本來也有幾個女朋友。說老實話,這些女人在名利場上的名聲不算太好。現在蓓基仿佛是做了良家婦女,不屑再和這幾個不清白的人為伍。有一次克拉根白萊太太在歌劇院的包廂裡對她點頭,她睬也不睬;又有一次,華盛頓·霍愛德太太在公園的圓場遇見她,她只裝沒有看見。她說:「親愛的,你總得讓人家知道你的身分,不能隨便跟不清白的人來往。我真可憐克拉根白萊夫人。華盛頓·霍愛德太太為人也不算壞。你是愛玩葉子戲的,如果你愛上她們家去吃飯的話,我也不反對。可是我不能去,也不願意去。請你告訴斯密士說她們兩人來拜訪我的時候,只說我法王路易十四十分推崇她,在1684年秘密娶她為續弦。

  不在家。」

  蓓基進宮時的穿戴,她的鴕鳥毛、耳垂子、漂亮的金剛鑽首飾等等,都上了報。克拉根白萊太太看了這段新聞,心裡氣不過,對她的朋友們批評蓓基,罵她渾身臭架子。鄉下的別德·克勞萊太太和她的女兒也得了一分倫敦的《晨報》,看得一肚子氣,覺得越是邪道女人越是得意,大大發了一場牢騷。別德太太對她的大女兒說:「如果你長了一窩子淡黃頭髮,兩個綠眼珠子,」(她的大姑娘跟蓓基恰好相反,黑黑的皮膚,短短的身材,一個獅子鼻),「如果你的媽媽是個走繩索的法國女人,那麼你倒能夠戴著漂亮的金剛鑽什麼的,叫你嫂子吉恩夫人帶著進宮。可憐的孩子,你只不過是個斯文人家的姑娘。你的血統是全英國最好的,你信仰虔誠,做人有節操,這就是你的嫁妝了。我自己呢,也算是嫁了從男爵的弟弟,我可從來沒想到要進宮——如果賢明的夏洛特王后活著,我看有些人也就別想進得成。」牧師太太這樣一說,寬慰了好些。她的女兒們歎口氣,把《縉紳錄》翻了一黃昏。

  有名的覲見儀式過後幾天,賢慧的蓓基又得到了不起的面子。有一天,斯丹恩侯爵夫人的馬車來到羅登·克勞萊太太的門前,一個聽差走下來,使勁的打門,竟好像打算把前半幢房子都給打下來似的,總算他發了慈悲心,只遞上兩張名片就轉身走了。這兩張名片一張是斯丹恩侯爵夫人的,一張是崗脫伯爵夫人的。如果這兩張紙片兒是美麗的圖畫,如果紙片外面裹著一百碼馬林的細花邊,一共值二百基尼,蓓基對它們也不會看得更重。在她客廳裡的桌子上有一個專擱來客名片的瓷缸,不消說,這兩張名片立刻在瓷缸裡占了最顯眼的地位。天啊,天啊!幾個月以前,我們的蓓基還是淺薄得可憐,拿到了克拉根白萊夫人和華盛頓·霍愛德太太的名片就欣欣得意,如今她結識了宮廷貴婦,這兩張不值錢的紙片兒立刻退居末位,沒人理睬了。斯丹恩!貝亞愛格思!海爾維林的約翰士!加默洛的開厄裡昂!多響亮的名字!不消說,蓓基和布立葛絲在《縉紳錄》中找出這些尊貴的名字,把他們各家的來歷和支派查了個清清楚楚。

  兩個鐘頭之後,斯丹恩勳爵來了,他向來喜歡東瞧瞧西望望,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這一天他發現他家裡兩位夫人的名片已經在瓷缸裡占了首座,成了蓓基手裡的王牌,忍不住笑起來。他對待世人向來是譏誚的態度,倘若你做人不老到,熱中的情緒落在他眼睛裡,他可就樂了。不久,蓓基從樓上走下來。只要她預先知道勳爵將要光臨,一定會把自己修飾得十分俏麗,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手帕、圍身、披肩、軟底鞋和許多女人用的零星東西都給安排得整整齊齊。連坐著的姿態都有講究,不但動人,而且顯得自然,這才等著迎接他。如果勳爵出其不意的來了,她當然只好三步並兩步的跑到樓上,匆匆忙忙照照鏡子,儘早的下來伺候這位大人物。

  她看見侯爵正在對著瓷缸發笑,知道自己露了底,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她說:「大人,多謝您啦。瞧,你家一位太太一位少奶奶都來過了。你對我太好了。我剛才不能出來,因為我在廚房裡做布丁。」

  老頭兒答道:「我知道。我來的時候在柵欄裡看見你來著。」

  她道:「你的眼睛真尖!」

  他和顏悅色回答道:「漂亮的太太,我眼睛倒還尖,可就沒看見你做布丁。你這小傻瓜就在扯謊!我明明聽見你在樓上房間裡,想來准在抹胭脂——你該送些胭脂給崗脫夫人,她的臉色難看得簡直不成話。後來我聽得你的臥房門開了,你就下來了。」

  羅登太太如怨如訴的說道:「難道說你來了,我不該把自己打扮打扮好看嗎?」她把手帕擦抹自己的腮幫子,仿佛要證明她臉上沒有胭脂,而是因為羞人答答的,所以有些兒紅暈。誰知道這裡面的把戲呢?我聽說有一種胭脂是手帕擦不下來的,還有一種更好的,連眼淚都洗不掉。

  老頭兒把他妻子的名片繞著指頭兒轉,說道:「好,你是打定主意要做個有身分的時髦太太了。你把我這可憐的老頭兒逼的走投無路,一定要我拉扯你踏進上流社會。你這傻子,到了哪兒你也站不穩啊!你又沒有錢。」

  蓓基插嘴道:「你給我們找個事吧。越快越好。」

  「你沒有錢,何苦要跟有錢的闊佬爭勝要強。你好比是個脆薄的小瓦罐兒,偏要跟大銅吊一塊兒比個高下。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樣。人人都為沒有價值的東西瞎賣力氣。喝,昨天我和王上一起吃飯,我們只吃了個羊頸子,還有些蘿蔔。有的時候,素菜的味兒比肥牛肉還強呢。你是死活要到崗脫大廈去作客的。去不成的話,就鬧得我這老頭兒不得安生。其實崗脫大廈哪有這兒好。你去了准會膩煩。我就覺得膩煩。我們家那幾個女的可真活潑可愛!我的太太跟麥克白夫人差不了多少,我的兩個媳婦和裡根和高諾瑞爾①不相上下。有一間屋子,說是我的臥房,我連睡都不敢睡進去。那張床就像聖彼得教堂裡祭壇上的神龕,屋子裡掛的畫兒也夠怕人的。我只能在梳妝間裡擱了一張小銅床,上面鋪了一床馬鬃褥子,住在那裡過隱士的生活。我現在真的成了隱士了,哈,哈!下星期請你來吃飯。你得站穩腳跟,小心那幾位太太跟你為難。她們准會欺負你。」斯丹恩勳爵向來不大開口,這一席話算是長篇大章的了。那天他對蓓基還說了許多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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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兩個兇惡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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