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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社會的最上層(2)


  蓓基這遭真是躊躇滿志;她如願以償,總算掙到了非常體面的地位,深深的感到得意,樂得她直想祝福路上的行人。原來連我們的蓓基也有她的弱點。我們常見有些人自以為有出人頭地的本領,殊不知這種本領除掉自己之外別人卻不大看得出來。譬如說,考墨斯絕對相信自己是全英國最了不起的悲劇演員;有名的小說家白朗不在乎別人把他當作天才,只求上流社會裡有他的地位;了不起的律師羅賓遜不希罕自己在國會議事廳裡的名聲多麼響,卻自信是打獵的能手,以為騎馬跳欄的本領比什麼人都高強。拿蓓基來說,她的志向就是做個體面的正經女人,同時也希望別人把她當體面的正經女人看。她學著上流婦人的一套兒做作,學得努力,學得快,學得好,成績是驚人的。上面說過,有的時候她當真以為自己是個高貴的太太,忘了家裡的錢櫃空空如也,大門外面等著要債的,自己非得甜嘴蜜舌的哄著做買賣的才過得下去,簡直是個沒有立足之地的可憐蟲。那天她坐在馬車裡——自備的馬車裡,儀態雍容,氣度大方,又得意,又威風,看著她的張致,連吉恩夫人也忍不住覺得好笑。她走進皇宮的時候,高高的揚起了臉兒,那樣子活像個皇后。我相信即使她真正做了皇后,舉止行動一定也是非常得體的。

  羅登·克勞萊太太覲見王上那天穿的禮服真是又典雅又富麗,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出入宮廷的貴婦人只有兩種人看得見,一種是戴著寶星、掛著綬帶、有資格出席聖詹姆士皇宮集會的豪貴;另一種是穿著泥汙肮髒的靴子在帕爾莫爾大街上遊蕩的閒人。一輛輛馬車載著用鴕鳥毛做裝飾的貴婦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倒也有機會偷看一兩眼。在宮廷集會的日子,下午兩點鐘,御前衛兵便吹起勝利進行曲來了。他們穿了釘花邊的短外套,騎著跳跳縱縱的黃驃馬,因為普通的樂師奏樂的時候坐在凳子上,他們可得騎在馬上吹喇叭。在大白日裡,時髦婦人實在說不上有什麼迷人可愛的地方。六十歲的伯爵夫人,身段肥胖,穿了袒胸露肩的衣服,臉皮皺得滿是褶襇,卻搽得有紅有白,單是胭脂就一直抹到寬得往下搭拉的眼皮底下,頭上是假頭髮,裡面亮晶晶的全是金剛鑽。瞧著這樣子,我們也算長了見識,可並不覺得順眼。她那憔悴的容顏令人想起聖詹姆士街上清早的光景,一半的路燈已經滅了,另外的一半一閃一爍,發出慘淡的黃光,好像黎明以前快要隱沒的鬼魅。我們在伯爵夫人馬車裡瞧見的美人兒應該在晚上露臉才對。在下午,連月亮神沁茜亞都顯得憔悴。現在是冬天,我們時常看見她和太陽神菲勃斯在天空裡遙遙相對,菲勃斯光著眼瞧她,瞪得她臉上失色。沁茜亞尚且如此,卡色爾莫迪老夫人如何禁得起陽光從馬車窗口直照著她的臉,把歲月留在上面的皺紋老態都暴露得清清楚楚呢?宮廷集會應該等到十一月裡,或者是重霧開始的日子舉行才是。要不然,名利場中有年紀的太太只好緊緊的關在轎子裡抬著上皇宮,還得挑個頭上有遮蓋的地方下轎,然後在燈光的保護之下對國王朝拜。

  親愛的利蓓加還不需要靠燈光來襯托她的美貌。不管在多麼強烈的陽光底下,她的臉色仍舊顯得鮮嫩。至於她的穿戴,現在的時髦女子一定會嘲笑它荒唐可笑,可是二十五年以前,不但蓓基自己覺得漂亮,別人也公認她漂亮,竟和時下最有名的美人兒身上的華服豔裳不相上下。再過二十年,眼前最出風頭的打扮也就和其他過時的裝束一樣,只好博大家一笑了。如今我們且言歸正傳。進宮是個大典,利蓓加穿戴得十分俏麗,引得人人誇讚。吉恩夫人是個老實人,她對小嬸子打量了一番,不得不承認她修飾得動人,暗下自歎不及她手段高明。

  羅登太太在她的衣服上費了多少心思、精神和天才,吉恩夫人是不知道的。利蓓加穿衣打扮的技術賽得過全歐洲最能幹的時裝專家。她的手又特別巧,吉恩夫人再也及不上。她對蓓基上下一看,立刻發現不但做後裾的硬緞非常貴重,衣服上的花邊也著實精美。

  蓓基說那緞子是舊東西,花邊買來的時候便宜得少有,撩在手邊有好多年了。

  「親愛的克勞萊太太,這花邊總得要一大筆款子才買得動吧,」吉恩夫人一面說,一面低下頭瞧著自己身上。她的花邊,質地的確要差得多。她又細細瞧著羅登太太做禮服用的緞子,很想說自己做不起那麼講究的衣服。可是這話說出來似乎在刻薄小嬸子,因此她努力忍住了沒有開口。

  雖然吉恩夫人心地寬大,如果她知道這些衣料的來歷,恐怕未必忍得下這口氣。事實是這樣的,羅登太太替畢脫爵士收拾房子的時候,在一個舊衣櫥裡面找到了那花邊和錦緞。推想起來,准是從前的主婦留下的東西。她悄沒聲兒的把這兩樣東西帶回家去,配著她自己苗條的身材做了一套衣服。布立葛絲明明看見她拿東西,並沒有問長問短,也不去搬弄是非。我想她在這件事上很同情蓓基。不但是她,就是別的誠實女人,見解一定也跟她一樣的。

  蓓基還有金剛鑽。她丈夫看見她耳朵上是耳環子,脖子上是項圈,亮品晶的戴了許多首飾,覺得真好看,只是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便問道:「蓓基,你的金剛鑽首飾是哪兒來的?」

  蓓基臉上紅了一紅,緊緊的對他瞅了一眼。畢脫·克勞萊臉上也微微一紅,拿眼望著窗外。原來首飾裡面有一件是他的禮物。蓓基的珍珠項圈上一個美麗的金剛鑽扣子是他送的。這件事,他並沒有對老婆說。

  蓓基瞧瞧丈夫,又望望畢脫爵士,那刁鑽得意的樣兒好像在說:「咱們抖出來怎麼樣?」

  她對丈夫道:「你猜吧!呆子,你細想去吧,我的首飾是哪兒來的?這小扣子是多年前一個好朋友送給我的紀念。除此之外,都是我在考文脫瑞街上波羅尼斯先生鋪子裡租來的。難道你以為所有進宮的奶奶小姐戴的金剛鑽都是她們自己的嗎?誰都像吉恩夫人自己有金剛鑽首飾呢?我看吉恩夫人的比我的美多了。」

  畢脫爵士神氣又有些不自在,說道:「這些全是上代傳下來的頭面。」他們一面敘家常,馬車一面往前走,一直到皇宮門前停下來。然後他們下了車子往宮裡去,國王已經在寶座上,準備接見他們。

  羅登賞識的金剛鑽首飾並沒有回到考文脫瑞街上波羅尼斯先生的鋪子裡去,波羅尼斯先生也不來向她討。原來這些首飾都給藏到一張舊書桌的抽屜裡去了。這書桌還是許多年前愛米麗亞·賽特笠送給她的,蓓基手裡幾件有用,也許可以說值錢的東西,都瞞著丈夫收在這裡。有些丈夫天生不管閒事,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妻子呢,喜歡遮遮掩掩的可多的是。各位太太奶奶,你們裡頭喜歡私下做衣服買首飾的人有多少?有了新衣服新手鐲不敢穿戴的有多少?有時穿上新衣戴上首飾還是戰戰兢兢,唯恐身旁的丈夫看穿了秘密,只能軟語媚笑的哄著他。好在做丈夫的分不清新的絲絨袍子和舊的絲絨袍子有什麼不同,今年的手鐲和去年的手鐲有什麼兩樣,也不知道那一塊拖拖拉拉的鏤空黃披肩值四十基尼,也想不到波皮諾太太每星期都在寫信要賬。

  羅登太太戴的耳環子,還有她那白嫩的胸口掛著的飾物,全是光彩耀目,珍貴得了不得。這些東西羅登雖然沒有看見過,斯丹恩勳爵卻知道它們的來歷,也知道是誰花錢買下來的。斯丹恩勳爵身為尚粉大臣,算得上國家的柱石,又是御前顯要的近侍,那天也在宮裡當差。他全身掛滿了綬帶、寶星和各種勳章,特地迎上來招呼利蓓加。

  他對她鞠了一個躬,微笑著援引了《一綹玷污了的鬈髮》①裡面美麗的詩句來奉承她,可惜這句子已經用得太多,成了濫調了。他誇獎蓓基的首飾像詩中女主角貝琳達的一般,「猶太人願意親吻,外教人願意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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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八世紀詩人蒲柏(Alexander Pope)的長詩「The Rape of the L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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