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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請讀者繞過好望角(2)


  女方雖然包圍得這麼緊,都賓本人卻冷淡得可惡。聯隊裡的小夥子因為葛蘿薇娜明擺出對他傾心的樣子,都來取笑他,他不過一笑置之,說道:「得了!她不過是怕荒疏了自己的功夫,借我練練本事罷了,就好像她借陶澤太太的鋼琴練手指頭一樣,因為在營裡,還算我最湊手。我是個飽經風霜的老頭兒,配不上葛蘿薇娜這樣的漂亮小姐。」他對小姐十分依頭順腦,照常陪她騎馬,下棋,替她把詩歌和曲子抄在紀念冊裡等等。在印度,好些軍官有了空閒不過找這樣簡單的消遣,其餘愛鬧的人便打野豬,打竹雞,賭錢,抽煙,喝酒。麥格爾·奧多爵士的妻子和妹妹要他催著都賓少佐把事情說說明白,她們說他這種行為簡直是叫可憐的女孩兒無辜受罪,太說不過去。奧多老頭兒斬截的表示不管這筆賬,說道:「少佐又不是小孩兒,他愛怎麼樣讓他自己作主。倘若他要娶你,自會開口的。」有時他說幾句頑話想法子把她們混過去,譬如說:「都賓年紀太輕,還不能成家,所以寫信回家請示他媽媽去了。」不但如此,他私底下還去取笑少佐,叫他小心。他嚷嚷道:「都賓小子,當心啊!我家兩個姑娘在搗鬼呢。我老婆剛從歐洲買了一箱子衣服來,裡頭一件粉紅軟緞的袍子是葛蘿薇娜的。都賓啊,如果你瞧著女人跟軟緞覺得動心的話,這一下就完了。」

  其實呢,老實的都賓不是漂亮的臉蛋兒和時髦的新裝所制得服的,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女人的影子,跟那穿粉紅軟緞的葛蘿薇娜·奧多一點兒也不像。他的心上人體態溫柔,渾身穿著黑,大眼睛,棕色頭髮,靜靜兒的不大開口,別人問一句,她才答一句,說話的聲音也跟葛蘿薇娜的截然不同,——她是個慈祥的年輕媽媽,守著孩子,笑哈哈的招手兒叫少佐過去看他——她是個粉紅臉兒的小姑娘,住在勒塞爾廣場,一面唱歌一面走到屋子裡來;她興沖沖的勾著喬治·奧斯本的胳膊,一心一意愛他,——這個影子日夜在老實的少佐腦子裡盤旋,做他的主宰。大概少佐心裡的愛米麗亞和她本人差得很遠。在英國的時候,他在他妹妹的時裝畫報裡看見一張女人的像,有些像奧斯本太太,便偷偷的鉸了下來粘在自己的小書桌蓋上。這畫兒我也看見過,原來是一件細腰身的袍子上面裝了個洋娃娃臉,臉上堆著假笑,叫人瞧著就討厭。也許多情的都賓先生心目中的愛米麗亞和他視為至寶的、可笑的畫兒一樣,和愛米麗亞本人完全不像。可是正在戀愛的人誰不糊塗呢?就算他把愛人看穿了,承認自己上了當,他會覺得樂意嗎?都賓已經著了迷了,不過他倒並不把心裡的話對朋友或是一般人嚕嗦個不完,也沒有因此睡不著吃不下。自從我們上次和他告別之後,他的頭髮慢慢花白了,愛米那一頭軟軟的棕色頭髮裡也添了一兩根銀絲。可是他的感情沒有改變,也沒有衰老,像成年人記憶中的童年一樣新鮮。

  我們已經說過少佐從歐洲得到的信,都是兩位都賓小姐和愛米麗亞從英國寄給他的。奧斯本太太最近寫給他一封信,措辭非常親熱,非常誠懇,她聽說他不久就要跟奧多小姐結婚,特地給他道喜。

  愛米麗亞的信上說:「你的妹妹待我真好,剛來看過我。她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因此我在這兒誠誠心心的跟你道喜。我希望你娶的新夫人在各方面都配得上像你這樣忠厚正直的好人。我是個苦命的寡婦,在別方面無能為力,只能替你多多禱告,並且千萬分誠懇的希望你將來一帆風順。喬傑向他親愛的乾爹請安,希望你別忘了他。我告訴他說你就要結婚了,娶的新夫人准是值得你傾心相愛的。夫妻之間的感情應當比一切都神聖和熱烈,應當勝過其他一切的感情,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肯在你心裡留一個縫兒給你所保護和疼顧的寡婦和孤兒。」這封信的內容,前面也曾經說過,寫信的人從頭至尾都是這樣的口氣,竭力表示她聽到喜信以後多麼高興。

  這封信和奧多太太從倫敦買來的一箱衣服一條船上寄到印度。不消說,都賓一看見這封信,來不及的拆開來看,哪裡還管別的信。哪知道一看之下,惱得他想起葛蘿薇娜就噁心,她的粉紅袍子,她的一切,都叫他噁心。他恨恨的埋怨女人們多嘴多舌,沒有一個不討厭。那天什麼都惹他生氣,來回閱兵累得他又熱又倦,直覺得受不住。天啊,他的責任是什麼?天天操練一大群糊塗蛋,檢查他們身上掛著的子彈帶子。他是個有腦子的人,難道一輩子就這樣糟蹋了不成?在食堂裡,小夥子們說來說去全是無聊透頂的閒話,那天聽著格外刺耳。他轉眼就是四十歲的人了,誰高興管斯密士中尉打了幾隻竹雞,白朗旗手的馬顯了什麼本領呢?大夥兒的說笑打諢弄得他只有羞慚的份兒。他老了,外科醫生的助手和人打牙撩嘴兒,年輕小子們滿口俗語土話,實在不能叫他感覺興趣。奧多老爹的頭都禿了,一張臉紅噴噴的,他倒很隨和,跟著大家一起打哈哈。這些笑話,他足足聽了三十年,都賓自己也聽了有十五年。飯堂裡的打鬧已經是夠無聊的,再加上營裡的太太們爭鬧相罵,背地裡互相詆毀,那真是丟臉,怎麼受得了?他暗想道:「唉,愛米麗亞,愛米麗亞!我對你始終如一,你倒來搶白我。我為什麼勉強自己一天天在這裡瞎混,還不是因為你對我沒有感情嗎?多少年來我一心一意的愛你,你報答我的是什麼?虧你相信我會娶這個輕薄浮浪的愛爾蘭女人,居然來祝賀我婚後稱心如意!」可憐的威廉悶上心來,那寂寞淒涼的滋味是以前從來沒有嘗過的。倘若咬著牙幹下去吧,不但沒有用,而且無味得很,前面是一片荒涼,沒有使他振奮的東西。他恨不能一撒手撇開了人生的浮名浮利,甚至於對於生命本身,他也沒有什麼留戀。那晚他一夜沒有合眼,只想回家。看了愛米麗亞的信,身心都麻木空虛。盡他赤心忠膽,拿出一片真情來愛她,她始終是冷冰冰的。看來她是執意不願意知道他多麼愛她。都賓在床上翻來覆去,對她說道:「天啊,愛米麗亞!你難道不知道我愛的只有你?你對我就像石頭一樣冥頑不靈。你傷心害病的時候,我怎麼樣經年累月的伺候你來著?到臨別的時候你笑眯眯的跟我說了聲再會,門還沒有關上就把我扔在腦勺子後頭了。」躺在他陽臺上的印度傭人瞧見平時那麼矜持冷靜的少佐心裡竟有這樣的熱情和痛苦,暗暗的納罕。若是愛米麗亞看見了他當時的情況,不知道會不會可憐他?他拿出她所有的信來反反復複的看。有的信上是關於怎麼處置她那一小筆財產的問題(他仍舊騙她說是丈夫留給她的遺產);有的是從前給他的請帖;只要是從她那裡寄來的,有她筆跡的小紙片,他都拿出來看了又看。她的口氣多麼冷淡,多麼和藹,多麼自私,多麼令人絕望!

  如果鄰近有個溫柔敦厚的好女郎,能夠瞭解他沉默而豁達的性格,賞識他的為人,也許愛米麗亞就不能再轄治他,他的愛情也就有了歸宿。只可惜他看來看去只有黑頭發的葛蘿薇娜。這位時髦小姐關心的不是自己怎麼去愛少佐的問題,而是要少佐對她傾倒。可憐她的法寶又並不高明,因此一點希望、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把頭髮卷成一卷兒一卷兒,露出肩膀,對著他賣弄,好像說:「你看見過這麼烏油油的頭髮和紅粉粉的臉色沒有?」她對他呲牙裂嘴的笑著,恨不能叫他知道她滿口的牙齒個個沒有毛病。他呢,對著這樣一個妙人兒全不動心。新衣服寄到之後——或許就是因為有了新衣服的緣故,奧多太太和營裡的太太們開了一個跳舞會,招待東印度公司的聯隊和駐屯區的文官們。葛蘿薇娜賣弄著勾魂攝魄的粉紅袍子;少佐也來了,不過他垂頭喪氣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根本沒有看見她的新衣服。葛蘿薇娜氣呼呼的當著他的面和本地所有的低級軍官跳舞。可是少佐一點兒不吃醋;眼看著騎兵營的班格爾士上尉扶她進去吃晚飯,也不覺得生氣。他不在乎漂亮的時裝和肩膀,也不高興和人爭風吃醋,而葛蘿薇娜除了這些解數之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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