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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蓓基重回老家(3)


  畢脫爵士的妻子是忠實不過的,當然把利蓓加說的話一句句都傳給丈夫聽,更加深了蓓基在他心上留下的好印象。他對蓓基實在滿意,葬禮完畢以後第三天,全家在一起吃飯,畢脫·克勞萊爵士坐在飯桌的主位上切雞,竟對羅登太太說:「呃哼呣!利蓓加,我給你切個翅膀好嗎?」利蓓加一聽這話,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利蓓加忙著串設計謀,希望達到自己的目的;畢脫·克勞萊爵士忙著佈置喪禮,籌劃著種種和他的前途和地位有關的事務;吉恩夫人在母親許可的範圍裡面忙著照料兒女;太陽每天升起來落下去;家裡那鐘樓裡的大鐘照常按時催人吃飯祈禱;女王的克勞萊的舊主人呢,卻躺在他生前住的房間裡,由兩個專門雇來伴靈的人日夜看守著。這些人都是吃這行飯的,裡面有一兩個是女人,另外有三四個辦喪事的人派來的男人,在沙烏撒潑頓算是最像樣的了。他們都穿了黑衣服,到處擺出辦喪事的時候少不了的那股子躡手躡腳、悲悲戚戚的神氣。他們輪流伴靈,下班時在管家娘子的房裡歇息,私底下鬥牌喝啤酒。

  停放著的人生前本來是世家子弟,上代全是武士紳士,現在只等著給抬進家墓了。全家主僕都避得遠遠的,不肯走到這陰慘慘的地方來。痛惜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她本來希望做畢脫爵士的妻子,差點兒做了大房子裡的主婦,到後來是不得不逃走了的。老頭兒還有一隻心愛的老獵狗,在他半瘋半傻的一陣子和他很有交情;除了這女人和獵狗,沒有一個人為他傷心,因為他一輩子沒有費過一絲一毫的力氣和別人交朋友。我們裡面品質最優美、心地最仁厚的人,死後如果能夠重遊舊地,准會發現在世的親友早已把他丟在腦勺子後面。設若我們死後仍舊脫不了名利場上的見解,大概免不了覺得懊喪。畢脫爵士不久就給大家忘掉了,哪怕是我們裡頭最好最忠厚的,在活著的人心裡也不過比他多呆幾個星期罷了。

  誰高興去送喪的不妨跟著一起到墳上去。到下葬的日子,儀仗排列得非常體面。家裡的人坐著蒙上黑布的馬車,把手帕掩著鼻子,準備擦抹掉不下來的眼淚。承辦喪事的人和他的隨從們滿面悲悲戚戚的樣子;佃戶的代表為討好新地主,也來送喪。鄰近地主們的馬車也在行列裡面慢慢的走,那速度一小時不過跑三哩;這些車子雖是空的,可是表現的悲痛是深切的。牧師照規矩講了一篇話追悼「我們已經去世的親愛的兄弟」。只要死者的屍首還在,活人便借此擺虛場面:我們裝模作樣,硬編出許多繁文縟節,先把屍身盛儀停放,然後擱在絲絨襯底的棺材裡,用鍍金的釘子釘起來,最後在墳上豎了石碑,上面刻著連篇的謊話,這樣才算盡了心。別德的副牧師是個剛從牛津畢業的伶俐小夥子;他和畢脫·克勞萊爵士兩個人合作,給去世的從男爵做了一篇很得體的拉丁文墓誌銘。那副牧師又講了一篇精心著作的訓戒,勸告活著的人不可過分哀痛,並且用最恭敬的口氣提醒大家,說那神秘的、陰森森的大門已經把去世的弟兄和其餘的人隔開了,總有一天,在世的人也得經過這一關。講道完畢以後,佃戶們有的騎馬回去,有的留在克勞萊紋章酒店裡吃東西。鄰居的車夫們在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下房吃過午飯,趕著車子各自上路回家。辦喪事的人收拾了繩子、棺衣、絲絨帔、鴕鳥毛等等喪事用品,爬到柩車頂上坐著回到沙烏撒潑頓去了。他們等車子出了大門來到大路上,立刻催著馬快跑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恢復了常態。到了鎮上,他們三三兩兩在酒店裡喝酒,只見各處店門口都是穿黑的人,手裡的酒壺映著太陽光閃閃發亮。畢脫爵士的輪椅給推到花園裡堆各色器具的屋子裡去了。那條老獵狗起初時常嗚嗚的哀叫;從男爵畢脫·克勞萊爵士當家當了近六十年,身後除了那獵狗之外竟沒有一個人為他哭過一聲。

  附近的飛禽很多,而且涉足政界的英國紳士似乎沒有一個不愛打野雞的,因此畢脫·克勞萊爵士等到第一陣哀痛過去之後,偶爾也戴上圍著黑紗的白帽子,出去打鳥消遣。他看著四面的田野,有的種著蘿蔔,有的留著殘餘的麥稈,都是自己的財產,心裡暗暗得意。有時他非常的虛心,自己不帶獵槍,只帶著一支不能當武器的竹節手杖,讓他高大的弟弟羅登和他的獵戶們在旁邊砰砰的開槍。畢脫如今有錢又有地,所以他的弟弟也對他另眼相看。克勞萊上校自己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對於一家之主恭而敬之,不再因為他是個膿包而看不起他。他哥哥談起怎麼種樹,怎麼排水,他在旁邊洗耳恭聽;對於牛羊馬匹怎樣豢養,他也參加了意見,並且特地騎馬到墨特白萊給吉恩夫人挑選一隻母馬當坐騎,自告奮勇訓練它等等;總之,當年強頭倔腦的騎兵現在變得低心小膽,成了個很不錯的弟弟了。布立葛絲時常的給他寫信,報告小羅登在倫敦的近況。孩子自己也寫信說:「我很好。我希望您很好。我希望媽媽很好。小馬很好。格雷帶我上公園騎馬。我能騎著馬跑了。我碰見上次騎馬的小男孩兒。馬一跑他就哭了。我不哭。」羅登把這些信念給哥哥聽,也念給吉恩夫人聽;吉恩夫人聽了非常喜歡。從男爵答應栽培孩子上學,他的忠厚的妻子拿出一張五鎊的鈔票交給利蓓加,請她買一樣東西送給小侄兒。

  一天天過去,大廈裡的太太小姐們過著平淡的日子,也有些平淡的消遣;住在鄉下的女人,對於這種生活倒也心滿意足。她們隨著鐘聲吃飯和祈禱。兩位姑娘吃完早飯就練琴,利蓓加點撥點撥她們。然後她們穿上厚底鞋子在園地裡和小路上散步,有時候走出大門到村子裡去訪問鄉下人,帶著莎吳塞唐夫人的小冊子和藥品,送給村裡的病人。莎吳塞唐夫人常常坐小馬車出去兜風,利蓓加坐在她旁邊,聚精會神的聽她講大道理。到晚上,她唱韓德爾和海登的曲子給全家聽,過後拿出一大塊毛絨刺繡品來繡花。看她的樣子,竟好像她活著就為幹這些事,一直到她成了個斯文的老太太,一直到她死,再也不用幹別的事了。不但如此,你一定還以為她死後會留下許多的公債票,大家都捨不得她。誰知道她一到自己家裡就得使心用計,帶騙帶哄的對付著過日子呢?誰知道她那麼窮,要債的就在大門口等著呢?

  利蓓加想道:「做個鄉下紳士的太太並不難。我想如果我有了五千鎊一年的進款,也會做正經女人。到那時我就成天在孩子屋裡磨蹭,數數牆上一共結了幾個杏兒,在花房裡澆澆花,在石榴紅裡面撿撿枯葉子。我也會問候老婆子們痛風可好些了,也肯花半克朗買些湯給窮人喝;有了五千鎊一年,花掉一個半克朗算什麼呢?逢上有朋友請客,我就坐著馬車走十哩路專誠去吃飯,穿的衣服哪怕是前年的款式也沒有關係。我一定上教堂,坐在家裡的大包座裡面忍住不打盹兒,或是拉下面紗躲在幔子後面睡覺,這些事只要練習幾回就成了。有了錢,我也肯付帳。這兒的人為什麼算厲害能幹呢?還不是靠著這點兒本事自鳴得意嗎?我們這些沒錢的真是罪孽深重,他們瞧著只覺得可憐。他們給了我孩子五鎊錢,就自以為慷慨,我們拿不出錢的人,就該給他們瞧不起。」誰能批評蓓基的想法不對呢?她和一般正經女人為什麼不同?誰能說不是因為金錢作祟呢?各人經過的考驗是不同的,你只要考慮到這一層,就不敢自以為高人一等了。如果境況寬裕,百事遂心,雖然不能使奸刁的人變得老實,至少能防止老實人腐化墮落。譬如說,一位副市長剛剛赴過甲魚席,決不會從馬車裡走出來偷人家一隻羊腿;到他認真挨餓的時候,就保不住不去偷麵包。蓓基把各人的機會比較了一下,認為世上的是非善惡分配得十分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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