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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從倫敦到契頓姆以前的經過(2)


  喬治的親隨目無下塵,瞧著那只穿襯衫的克拉浦先生給玫瑰花澆水,居然承他的情,對賽特笠先生脫了脫帽子。賽特笠先生問起女婿的消息,問起喬斯的馬車,又問他的馬有沒有給帶到布拉依頓去?混帳的賣國賊拿破崙小子有什麼消息,戰事有什麼變化?後來愛爾蘭女傭人用託盤托了一瓶酒來,老先生一定要請那聽差喝酒,又賞給他半個基尼。聽差又詫異,又瞧不起,把錢收起來。賽特笠先生道:「脫洛德,祝你主人主婦身體健康。喏,這點兒錢拿去喝酒祝福你自己吧,脫洛德。」

  愛米麗亞離開這所小屋子和家裡告別雖然不過九天,倒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似的。一條鴻溝把她和過去的生活隔成兩半。她從現在的地位端相過去的自己,竟像是換了一個人。那沒出閣的小姑娘情思纏綿,睜開眼來隻看見一個目標,一心一意盼望自己遂心如願。她對爹娘雖然不算沒良心,不過受了他們百般疼愛卻也淡淡的不動心,好像這是她該得的權利。她回想這些近在眼前而又像遠在天邊的日子,忍不住心裡羞慚,想起父母何等的慈愛,愈加覺得悽惶。彩頭兒已經到手,人間的天堂就在眼前,為什麼中頭彩的人還是疑疑惑惑的安不下心呢?在一般小說裡,等到男女主角結婚以後,故事便告一段落,好像一本戲已經演完,人生的疑難艱苦已經過去;又好像婚後的新環境裡一片蒼翠,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小兩口子什麼也不必管,只消成天勾著胳膊,享享福,作作樂,直到老死。可憐小愛米麗亞剛剛上得岸來,踏進新的環境,已經在往後看了。她遙遙的望著隔河的親人們悲悲戚戚的對自己揮手告別,心裡十分焦愁。

  她的母親要給剛回門的新娘作面子,不知該怎麼招待她才好。她和女兒狠狠的談了一頓,暫時離開女兒鑽到屋子的底層去了。樓下的一間廚房兼做會客室,是克拉浦夫婦動用的。到晚上,愛爾蘭丫頭弗蘭妮根小姐洗好了碗碟,拿掉了卷髮紙,也到那兒歇息。賽特笠太太來到廚房,打算要做一桌吃起來豐盛、看起來花哨的茶點。各人有不同的方法來表示好意,在賽特笠太太眼裡看來,愛米麗亞的地位很特殊,要討她喜歡,應該做些油煎餅,另外再用刻花玻璃小碟子裝一碟橘皮糖漿上去。

  她在樓下調製這些可口的茶點,愛米麗亞便離開會客室順著樓梯上去。她不知不覺的走進結婚以前的小臥房,在椅子裡坐下來。從前多少傷心的日子,就是在這把椅子裡面挨過去的。她摸著扶手靠在椅子裡,當它是老朋友。她回想過去一星期裡的情況,也推想到將來的命運。可憐她心裡愁苦,已經在呆柯柯的回憶從前的舊事了。希望沒有實現的時候,眠思夢想的追求,既經實現之後,也說不上什麼快活,反倒疑疑惑惑煩惱起來。我們這忠厚沒用的小東西真可憐,在這你爭我奪的名利場上流離失所,註定要過這麼苦命的日子。

  她坐在屋裡,癡癡的回憶結婚之前膜拜的是怎麼樣的一個喬治。不知道她有沒有對自己承認喬治本人和她崇拜的年輕俊傑有許多不同?總要好多好多年之後,丈夫實在不成材,做妻子的才肯撇下虛榮心和自尊心,承認自己的確看錯了人。她好像看見利蓓加閃爍的綠眼睛和不懷好意的笑臉,心上又愁又怕,不覺又回到從前的老樣子,悶悶的只顧尋思自己的得失。從前那老實的愛爾蘭女傭人把喬治向她重新求婚的信交給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的無精打采愁眉淚眼的模樣。

  她瞧瞧幾天以前還睡過的白漆小床,巴不得還能像從前似的睡在那裡,早上醒來就能看見母親彎下身子對她笑。卡文迪希廣場的大旅館裡的臥房又高又大又暗,房裡擺著陰森森的大床,四面篷帳似的掛著花緞的帳子,她想到晚上還得睡在那張床上,心裡老大害怕。親愛的小白床!她躺在這床上度過多少漫漫的長夜,靠著枕頭掉眼淚,灰心得只求一死完事。現在她的希望不是都實現了嗎?滿以為高攀不上的愛人不是跟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了嗎?在她病中,慈愛的媽媽在她床旁邊服侍得多麼耐心,多麼細緻!這女孩子膽子小,心腸熱,性格溫柔,她心裡十分悲苦,在小床旁邊跪下來禱告上天給她安慰。說句老實話,她難得禱告。在從前,愛情就是她的宗教信仰。現在心給傷透了,希望也沒有了,她才想到找尋別的安慰。

  我們有權利偷聽她的禱告嗎?有權利把聽來的話告訴別人嗎?弟兄們,她心裡的話是她的秘密,名利場上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也不在我這小說的範圍裡面。

  我只能告訴你這句話:吃茶點的時候,她走下樓來,樣子很高興,不像近幾天來那樣煩悶怨命,也不去想喬治待自己多麼冷淡,利蓓加眼睛裡是什麼表情。她走下樓,吻了爸爸媽媽,跟老頭兒談天,逗得他心裡舒坦,神情跟近來大不相同。她坐在都賓買給她的鋼琴面前,把父親喜歡的舊歌兒唱給他聽。她誇獎茶點可口,又稱讚碟子裡的橘子醬裝得雅致。因為她立意叫別人快活,連自己也跟著快活起來了。到晚上,她在陰森森的大帳子裡睡得很香,直到喬治從戲院回來的時候才笑眯眯的醒過來。

  第二天,喬治又得去「辦事」了,這一回的事情,比起看基恩先生扮演夏哀洛克重要得多。他一到倫敦就寫了一封信給父親的律師,大模大樣的通知他們第二天等著和他見面。旅館裡的費用,和克勞萊上尉打彈子玩紙牌欠下的賭賬,已經把他的錢袋掏個罄淨。他出國之前,總得要些錢,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去支付父親委託律師交給他的兩千鎊錢。他心裡以為過不了幾時,他父親准會回心轉意。天下有什麼父母能夠對他這樣的模範兒子硬心腸呢?倘或他過去的功績,一身的德行,還不能使父親息怒,喬治決定在這次戰役中大露鋒芒,那麼老先生總得讓步了。萬一他不讓步呢?呸!反正機會多著呢。他的賭運也許會轉好,兩千鎊也很可以一用了。

  他叫馬車把愛米麗亞送到她母親那裡,讓兩個女的出去買東西。又切切實實的吩咐她們,像喬治·奧斯本夫人這樣身分的時髦太太到國外遊覽所需要的衣著用品,一件都不能少,該買什麼都讓她們自己定奪。她們只有一天辦行裝,當然忙得不得了。賽特笠太太重新坐在私人馬車裡,忙碌碌的從衣裝店趕到內衣鋪,掌櫃的客客氣氣,夥計們卑躬屈節,一直把她送到馬車門口,真是從破產以來第一次從心裡喜歡出來,差不多完全恢復了老樣子。愛米麗亞太太也並不小看這種樂趣,她喜歡跑鋪子,講價錢,看漂亮東西,買漂亮東西。隨你什麼老成的男人,看見女人連這玩意兒都不在乎,還能喜歡她嗎?她服從丈夫的命令,好好的受用了一番,買了許多女人的用品。她的見解很高明,挑選的衣著非常文雅,所有鋪子裡的掌櫃和夥計都那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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