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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大夥兒準備離開布拉依頓(6)


  羅登嚷道:「呸!我若覺得難為情,隨你一刀把我刺個大窟窿!」

  利蓓加道:「傻孩子!」她擰了他一把耳朵,彎下身子看他的信,生怕他寫了別字,說:「『懇』字錯了,『幼』字不是這樣寫。」羅登佩服妻子比他學問好,把寫錯的字一一改正。

  「『我一向以為您知道我的心事。別德·克勞萊太太不但支持我,並且還鼓勵我向蓓基求愛。我不必怨恨別人,既然已經娶了沒有財產的妻子,不必追悔。親愛的姑媽,您的財產,任憑您做主分配,我沒有口出怨言的權利。我只希望您相信我愛的是姑媽,不是她的財產。請讓我在出國之前和您言歸於好。請讓我動身以前來跟您請安。幾星期之後,幾個月之後,也許要相見也不能夠了。在跟您辭行之前,我是決不忍心離開本國的。』」

  蓓基道:「我故意把句子寫的很短,口氣也簡捷,她不見得看得出這是我的手筆。」不久,這封可靠的信便給悄悄的送給布立葛絲。

  布立葛絲把這封坦白真摯的信躲躲藏藏的交到克勞萊小姐手裡,逗得她笑起來道:「別德太太反正不在這兒,咱們看看也不妨事。念吧,布立葛絲。」

  布立葛絲把信讀完,她東家越發笑起來。布立葛絲說這封信充滿了真情,使她很感動。克勞萊小姐對她道:「你這糊塗蟲,你難道不知道這封信不是羅登寫的嗎?他向來寫信給我,總是問我要錢,而且滿紙別字,文氣既不通順,文法也有毛病。這封信是那個髒心爛肺的家庭教師寫的。她如今把羅登握在手掌心裡了。」克勞萊小姐心中暗想,他們全是一樣的,都在想我的錢,巴不得我早死。

  她接下去淡淡的說道:「見見羅登倒無所謂。寧可講了和更好。只要他不大吵大鬧的,見他一面打什麼緊?我反正不在乎。可是一個人的耐心有限,親愛的,聽著,羅登太太要見我的話,我可不敢當,我受不了她。」和事佬雖然只做了一半,布立葛絲也滿意了。她認為最好的法子是叫羅登到峭壁上去等著和老太太見面,因為克勞萊小姐常常坐了輪椅到那裡去吸新鮮空氣。

  他們就在那裡會面。我不知道克勞萊小姐見了她以前的寶貝侄兒有什麼感觸,可還有些關心他。她和顏悅色的伸出兩個指頭算跟他拉手,那樣子好像前一天還和他見過面。羅登樂得不知怎麼好;他覺得很窘,把個臉漲得血點也似的紅;拉手的時候差點兒把布立葛絲的手擰下來。也許他為本身利益打算才這麼高興;也許他動了真情;也許他見姑媽病了幾星期,身體虛弱,心裡覺得難過。

  他回去把見面的經過告訴妻子,說道:「老奶奶從前一向對我好極了。我心裡面有一種怪彆扭的感覺,那種——反正你知道。我在她那個什麼車子旁邊走了一會兒,一直送她到門口,鮑爾斯就出來扶她進去,我很想跟進去,可是——」

  他的妻子尖聲叫道:「羅登,你沒進去嗎?」

  「親愛的,我沒有進去,唉!事到臨頭的時候我有點怕起來了。」

  「你這糊塗東西!你應該一直走進去再別出來才好啊!」利蓓加說。

  高大的禁衛兵惱著臉答道:「別罵人。也許我是個糊塗東西,可是你不該這麼說。」他擺出難看的臉色,對妻子瞅了一眼。每逢他當真動怒,臉上的氣色就是這樣。

  利蓓加見丈夫生了氣,安慰他道:「好吧,親愛的,明天再留心看著,不管她請你不請你,快去拜望她。」他回答說他愛怎麼行動是他的自由,請她說話客氣點兒。受了委屈的丈夫從家裡出來,心裡又疑惑又氣惱,悶悶的在彈子房逛了一上午。

  他當晚還是讓步了。像平常一樣,他不得不承認妻子眼光遠大,比自己精細。說來可歎,她早就知道他壞了事,如今畢竟證實了。看來克勞萊小姐和他鬧翻之後已經好多時候不見面,現在久別重逢,心裡的確有些感觸。她默默的尋思了半晌,對她的女伴說道:「布立葛絲,羅登現在變得又老又胖,鼻子紅紅的,相貌粗蠢得要命。他娶了那個女人,竟改了樣子,從骨頭裡俗氣出來。別德太太說他們一塊兒喝酒,這話大概不錯。他今天一股子燒酒味兒,熏的人難受。我聞到的,你呢?」

  布立葛絲給他申辯,她也不理。布立葛絲說,別德太太最愛說人家的壞話,照她這樣沒有地位的人眼裡看來,別德太太不過是個——

  「你說她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嗎?你說的對,她的確不是好東西,專愛說人家的壞話。不過我知道羅登喝酒准是那女人慫恿的。這些下等人全是一樣。」

  做伴的女人說道:「他看見你,心裡很感動,小姐。你想想,他將來要碰到多少危險——」

  老小姐火氣上來,恨恨的嚷道:「布立葛絲,他答應出多少錢收買你?得了,得了,你又來眼淚鼻涕的鬧,我最討厭看人家哭呀笑的。幹嗎老叫我心煩?你要哭,上你自己屋裡哭去,叫孚金來伺候我。別走,等一等,坐下擤擤鼻子,別哭了,給我寫封信給克勞萊上尉。」可憐的布立葛絲依頭順腦的走到記事本子前面坐下。本子上全是老小姐前任書記別德太太的強勁有力的字跡。

  「稱他『親愛的先生』,你就說是奉克勞萊小姐的命令——不,克勞萊小姐的醫生的命令,寫信給他,告訴他我身體虛弱,假若多受刺激,便會發生危險,因此不能見客,也不宜討論家事。再說些客套話,就說多承他到布拉依頓來看我,可是請他不必為我的緣故老住在此地。還有,布立葛絲小姐,你可以說我祝他一路平安,請他到格蕾法學協會去找我的律師,那兒有信等著他。這樣就行了,准能把他從布拉依頓打發掉。」

  好心的布立葛絲寫到這句話,心裡十分高興。

  老太太叨叨的接著說道:「別德太太走掉還不滿一天,他就緊跟著來了。他竟想把我抓在手裡,好不要臉。布立葛絲親愛的,再寫封信給克勞萊太太,請她也不必再來。我不要她來,不許她來。我不願意在自己家裡做奴隸,飯吃不飽,還得喝毒藥。他們都要我的命,個個人都要我死!」寂寞的老婆子說到這裡,傷心得號啕大哭。她在名利場上串演的一齣戲,名為喜劇,骨子裡卻是夠淒慘的。現在這齣戲即刻就要閉幕,花花綠綠的燈籠兒一個個的滅掉,深顏色的幔子也快要下來了。

  老小姐拒絕和解的信使騎兵兩口子大失所望。他們念到最後一段,聽說叫羅登到倫敦去找克勞萊小姐的律師,才得了些安慰。布立葛絲寫這句話的時候,也是一心盼望他們得到好處。當下羅登急急的想到倫敦去。老太太寫信的目的正是要他走,竟立刻如願了。

  羅登把喬斯的賭債和奧斯本的鈔票付了旅館的帳目,旅館的主人大概到今天還不知道他當年幾乎收不著錢。原來利蓓加深謀遠慮,喬治的傭人押著箱子坐郵車回倫敦,她趁機就把自己的值錢的行李都拾掇好一併交給他帶去,就好像開火之前,大將軍總把自己的行李送到後方一樣。羅登兩口子在第二天也坐了郵車回到倫敦。

  羅登說:「我很想在動身以前再去看看老太婆。她變了好多,好像很傷心的樣子,我看她活不長了。不知道華克息那兒的支票值多少錢?我想有兩百鎊。不能再比兩百鎊少了吧,蓓基,你說呢?」

  羅登夫婦因為密特兒賽克斯郡的長官常常派了差人去拜訪他們,所以沒有回到白朗浦頓的老房子裡去,只在一家旅館裡歇宿。第二天一早,利蓓加繞過郊區到福蘭去,還看見他們。她到了福蘭;打算上賽特笠老太太家裡去拜訪親愛的愛米麗亞和布拉依頓的朋友們。哪知道他們已經到契頓姆去了,由契頓姆再到哈瑞卻,和部隊一起坐船到比利時。好心的賽特笠老太太又愁悶又寂寞,正在落淚。利蓓加從她那裡回家,看見丈夫已經從格蕾法學協會回來,知道他碰了什麼運氣。羅登怒不可遏,對她說道:「蓓基,她只給了我二十鎊!」

  他們雖然吃了大虧,這笑話兒卻妙不可言。蓓基看見羅登垂頭喪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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