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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奧斯本先生把大《聖經》拿了出來(3)


  壁爐架上掛著一幅合家歡——這畫兒本來掛在前面飯廳裡,奧斯本太太死後才移進來——喬治騎著一匹小馬,姐姐對他舉著一束花,妹妹拉著媽媽的手,畫兒上人人都是紅腮幫子,大大的紅嘴巴,做出笑臉你看我我看你。大致畫合家歡的,全畫成這個格局。如今母親已經去世,大家把她忘掉了。姊妹兄弟各有種種不同的打算,表面上雖然親密,骨子裡卻是漠不相關。幾十年後,畫上的人物都老了,這種畫兒也成了尖刻的諷刺。凡是合家歡,大都畫得十分幼稚,上面一個個都是裝腔作勢,純樸得自滿,天真得不自然,笑臉底下藏著虛偽,做作出來的那份兒至情簡直是個笑話。自從合家歡拿掉之後,飯間裡最注目的地位便掛了奧斯本本人莊嚴的畫像,他坐在圈椅裡,旁邊擱著他的大銀墨水壺。

  奧斯本進了書房,外面幾個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傭人退出去之後,他們壓低聲音暢談了一番,隨後輕輕的上樓。白洛克踮著腳尖,鞋子吱吱吜吜的響著,也跟上去。可怕的老頭兒就在隔壁書房裡,白洛克實在沒有膽量一個人坐在飯間裡喝酒。

  天黑了至少有一個鐘頭,仍舊不見奧斯本先生有什麼吩咐,管酒的壯著膽子敲了敲門,把茶點和蠟燭送進去,只見他主人坐在椅子上假裝看報。等那傭人把蠟燭和茶點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擱好,退出去,奧斯本先生便站起身來鎖了門。這樣一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合家都覺得大禍臨頭,喬治少爺少不得要大大的吃虧。

  奧斯本先生在他又大又亮的桃花心木的書台裡留出一個抽屜,專為安放和兒子有關係的紙張文件,從小兒一直到成人的都在這兒。裡面有得獎的書法本子和圖畫本子,都是喬治的手筆,又經過教師改削的。還有他初到學校的時候寫回來的家信,一個個圓滾滾的大字,寫著給爸爸媽媽請安,同時要求家裡送蛋糕給他。信裡好幾次提到他親愛的賽特笠乾爹。奧斯本老頭兒每回看到這個名字,就咒駡起來。他嘴唇發青,惡毒毒的怨恨和失望煎熬著他的心。這些信都用紅帶子紮成一束束的,做了記號,加上標簽。例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喬傑來信請求五先令零用;四月二十五日複。」

  「十月十三日,喬傑關於小馬」等等。在另一包裡是「施醫生帳目」,「喬衣裝裁縫賬」,「小喬·奧斯本的期票」等等。還有他從西印度寫回來的信,他的代理人的信,發表喬治被委派為軍佐的報紙。他小時的皮鞭子也在,另外有一個紙包,裡面一個小金盒兒裝著他的頭髮。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一直掛在身上的。

  傷心的老頭兒把這些紀念品搬搬弄弄,沉思默想的過了好幾點鐘。他的野心和心坎兒上最得意的夢想都在這裡。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他面上也有了光彩。誰也沒見過比喬治更漂亮的孩子。人人都說他像貴族人家的哥兒。有一回在克優花園,連一位公主都注意他,吻了他一下,還問他叫什麼名字。什麼買賣人家有這樣的兒子?王孫公子所受的栽培養育也不見得比他好。凡是花錢買得著的,他的兒子一樣都不缺。每逢學校裡頒發獎品的日子,他便坐著四匹馬拉的車子,帶著穿了新號衣的傭人,去看望喬治,把簇新的先令一把一把的撒給學校裡的孩子。喬治的部隊上船到加拿大之前,他跟著兒子到總營去大宴軍官。那天的菜肴,就是請約克公爵吃,也不辱沒了他。喬治欠了賬,他何曾拒絕過一次,總是一句話都沒有,全部付清,連賬單都還留著呢。他騎的馬,比軍隊裡好些將軍的坐騎還強。他想起喬治小時候的各種樣子,好像就在眼前。往往在吃過飯之後,喬治像大人物一般神氣活現的走到飯廳裡來,踱到飯桌盡頭父親的座位旁邊,把他的酒端起來一口喝幹。他又想到喬治在布拉依頓騎著小馬跟在獵人後面飛跑,碰見一道籬笆,竟也會托的跳過去。還有一次,喬治參加宮廷集會,朝見攝政王,把所有聖·詹姆士區裡來的公子哥兒都比下去了。當初何曾料到今天的下場?誰想到他會不孝忤逆,好好的把送上門來的財運推開,去娶個一文不名的老婆。老頭兒是個名利心極重的俗物,想到兒子這樣的丟他的臉,氣得發昏,只覺得一陣陣的怒氣冒上來,徹骨的難過。他的野心和他對兒子的骨肉至情受了個大挫折。他的虛榮心,還有他的一點兒癡心,也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

  在愁苦的時候咀嚼過去的快活,真難過得叫人沒個抓摸處,那滋味比什麼都苦。喬治的爸爸把這些紙張翻來覆去,不時拿出一兩張來對著呆呆的發怔。多少年來這些文件都藏在抽屜裡,奧斯本把它們一股腦兒拿了出來,鎖在一隻文件匣子裡,用帶子紮好,上面加了火漆,火漆上印了自己的圖章。他打開書櫥,把上面說過的大紅《聖經》拿下來。這本《聖經》十分笨重,平常難得打開。書邊上裝了金,黃燦燦的發亮,翻開書頭一頁就有一幅插畫,是亞伯拉罕拿伊撒做犧牲祭獻上帝的故事。奧斯本按照普通的習慣,在書前面的白紙上用他那大大的書記字寫著自己結婚的日子,妻子去世的日子,還有孩子們的生日和名字。吉恩最大,跟著便是喬治·賽特笠·奧斯本,最後是瑪麗亞·茀蘭西思,旁邊另外注著他們三個人的命名日。他拿起筆來,小小心心的把喬治的名字劃掉,等到墨水幹了之後,才又把《聖經》歸還原處。然後他從另外一隻安放他本人秘密文件的抽屜裡拿出一張東西看了一遍,一把團皺了,在蠟燭上點著,眼看著在壁爐裡燒個精光。原來這就是他的遺囑。燒了遺囑之後,他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拉鈴把傭人叫來,叫他第二天早上送出去。他上樓睡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滿屋都是陽光,小鳥躲在勒塞爾廣場碧油油的樹葉裡面吱吱喳喳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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