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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誰彈都賓上尉的鋼琴呢(1)


  不知怎麼一來,我的故事仿佛鉤住了歷史的邊緣,說到有名的事和有名的人身上去了。且說拿破崙·波那巴那一朝發跡的科西嘉小子。他的一群老鷹在愛爾巴島上停留了一下之後①,又從浦勞房思向外飛翔了。它們越過一座座城市裡的教堂尖頂,一直飛到巴黎聖母堂的鐘樓上停下來②。這些禦鷹飛過倫敦的時候,不知可曾注意到勃魯姆斯白萊教區的一個小角落。這是個非常偏僻的去處,這些鳥兒鼓著巨大的翅膀呼呼的在空中飛過去,看來那兒的居民也未必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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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14年拿破崙被逼退位,隱居到愛爾巴島上去,1815年回到法國重整軍隊,企圖恢復舊日的勢力。
  ②拿破崙複位後宣言中曾經說過他的老鷹飛過一個個鐘樓,直到巴黎聖母堂停下來。


  「拿破崙在加恩登陸了!」聽見這種消息,維也納也許會驚慌,俄羅斯也許會丟下手裡的紙牌,拉著普魯士在角落裡談機密。泰裡朗①和梅特涅②會搖頭歎息,哈頓堡親王③,甚至於咱們的倫頓台萊侯爵④,都會覺得為難。可是對於勒塞爾廣場的一個小姑娘,這消息可有什麼關係呢?她在屋裡睡覺,大門外有守夜的報時辰;她在廣場上散步,外面有柵欄圍著,又有附近的巡警保護著;她走出大門到附近的沙烏撒浦頓大街上去買根緞帶,黑三菩還拿著大棍子跟在後面。她隨時有人照應,穿衣睡覺,都不用自己操心,身邊的護身神,拿工錢的,不拿工錢的,實在多得很。她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子,年紀才十八歲,又沒有妨礙著別人的地方,只會在勒塞爾廣場談情說愛,繡繡紗領子而已,歐洲的大國爭奪土地,大軍橫掃過境,釀成慘禍,偏偏的牽累到她頭上,不也太氣人了嗎?溫柔平凡的小花啊!雖然你躲在荷爾邦受到保護,猛烈的腥風血雨吹來的時候,仍舊要被摧殘的。拿破崙孤注一擲,和命運賭賽,恰恰的影響了可憐的小愛米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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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裡朗(Talleyrand,1754—1838),法國政治家。
  ②梅特涅(Metternich,1773—1859),奧地利首相。
  ③哈頓堡親王(Prince Hardenberg,1750—1822),普魯士政客。
  ④倫頓台萊侯爵(Marquis of Londonderry,1739—1821),大家稱他Lord Castlereagh,威靈頓公爵的後臺,助他策劃打倒拿破崙。


  第一,壞消息一到,她父親的財產全部一卷而空。老先生走了揹運,近來的買賣沒一樣不虧本——投機失敗了,來往的商人破產了,他估計著該跌價的公債卻上漲了。何必絮煩呢,誰也知道,要成功發跡何等煩難,不是一朝一日的事,傾家卻方便得很,轉眼間產業就鬧光了。可憐賽特笠老頭兒什麼都藏在心裡不說。富麗的宅子裡靜蕩蕩的一切照常。脾氣隨和的女主人整天無事忙,做她分內不費力的事,對於這件大禍連影子都摸不著。女兒呢,情思纏綿的,心中意中只有一個自私的想頭,對於世事一概不聞不問。誰也沒有料到最後的大災難會使他們好好的一家從此傾家蕩產。

  一天晚上,賽特笠太太正在填寫請客帖子。奧斯本家已經請過一次客,她當然不甘心落在人後頭。約翰·賽特笠很晚才從市中心回來,在壁爐旁邊一聲不響的坐著,任他太太說閒話。愛米因為身上不快,無精打采的回房去了。她的母親說道:「她心裡不快活著呢。喬治·奧斯本一點兒不把她放在心上。那些人拿腔作勢的,我真瞧不上眼。她們家的女孩子已經三個星期沒有過這邊來了。喬治進城兩回,也不來。愛德華·台爾在歌劇院裡瞧見他的。我想愛德華很想娶愛米。還有都賓上尉,他也——不過我真討厭軍人。喬治現在可真變了個絝袴子弟了。他那軍人的架子真受不了。讓他們瞧瞧吧,咱們哪一點兒不如他們呢!咱們只要拿出點兒好顏色給愛德華·台爾,他准願意,瞧著吧!賽特笠先生,咱們無論如何得請客了。你怎麼不說話,約翰?再過兩星期,到星期二請客,怎麼樣?你為什麼不回答?天哪,約翰,出了什麼事了?」

  約翰·賽特笠見他太太向他沖過來,跳起身一把抱著她,急急的說道:「瑪麗,咱們毀了。咱們又得從頭做起了,親愛的。還是馬上把什麼話都告訴你吧。」他說話的時候,四肢發抖,差點兒栽倒在地上。他以為妻子一定受不住這打擊,他自己一輩子沒對她說過一句逆耳的話,現在叫她如何受得了呢?嚇人的消息來得雖然突兀,賽特笠太太倒不如她丈夫那麼激動。老頭兒倒在椅子裡,反是她去安慰他。她拉著丈夫顫抖的手,吻著它,把它勾著自己的脖子。她叫他「我的約翰——我親愛的約翰——我的老頭兒——我的好心的老頭兒」,她斷斷續續的對他說出千百句溫存體貼的話。她的聲音裡表達出她的忠心,再加上她的真誠的撫慰,鼓舞了他,解了他的憂悶,使他飽受愁苦的心裡感覺到說不出的快樂和淒慘。

  他們肩並肩整整坐了一夜,可憐的賽特笠把鬱結在心裡的話都傾倒出來。他如何遭到損失和一重重的困難,他引為知己的人怎麼出賣他,有些交情平常的人又怎麼出乎意外的慷慨仁慈,他都從頭至尾的訴說了一遍。忠心的妻子靜靜聽著他說話,只有一回,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說道:「天哪,天哪!愛米豈不要傷心死呢!」

  做父親的忘了可憐的女兒。她心裡不快活,躺在樓上睡不著。她雖然有家,有朋友,有疼愛她的爹娘,可是仍舊覺得寂寞。本來,值得你傾心相待的人能有幾個?人家不同情你,不懂你的心事,你怎麼能對他們推心置腹呢?為這個原故,溫柔的愛米麗亞非常孤單。我竟可以說,自從她有了心事以後,從來沒有碰見一個可以談心的人。她發愁,不放心,可又不好把這話說給母親聽。未來的大姑小姑行出來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可捉摸。她滿心牽掛焦急,雖然老是悶悶不樂,卻不肯對自己承認。

  她咬緊牙關騙自己說喬治·奧斯本是個忠誠的君子,雖然心裡很明白這是誑話。她對他說了多少話,他連回答都沒有。她常常疑心他自私自利,而且對自己漠不關心,可是幾次三番硬著頭皮按捺下這種心思。可憐這甘心殉情的女孩子不斷的受折磨,天天捱著苦楚,又沒人可以說句知心貼己的話。連她心目中的英雄也不完全懂得她。她不肯承認她的愛人不如她,也不肯承認自己一下子掏出心來給了喬治,未免太孟浪。這潔白無瑕的、怕羞的姑娘太自謙,太忠誠,太溫柔軟弱,是個地道的女人,既然把心交給了愛人,不肯再把它要回來。對於女人的感情,我們的看法和土耳其人差不多,而且還勉強女人們恪遵我們立下的規矩。表面上,我們不像土耳其人那樣叫她們戴上面紗面網,而讓她們把頭髮梳成一個個卷兒,戴上粉紅帽子,笑眯眯自由自在的到處行走,底子裡卻覺得女人的心事只准向一個男人吐露。做女人的也甘心當奴隸,情願躲在家裡做苦工伺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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