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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克勞萊一家的寫照(2)


  夏潑小姐描寫他在克勞萊大廈的工作,倒並沒有誇張過度。前面已經說過,他命令全家的傭人參加晚禱,而且再三請父親同去,倒是有益的事情。克勞萊教區裡有一個獨立教徒的派別受他照顧,常到他們會堂裡去講道,使他那做牧師的叔叔大不受用。畢脫爵士因為這緣故高興得了不得,甚至於聽了兒子的話去參加過一兩次集會。為這件事牧師在克勞萊教堂講道的時候惡毒地攻擊他,直指著他那哥德式的包座痛駡。這些有力的演說對於老實的畢脫爵士並沒有影響,因為講道的時候他照例在打瞌睡。

  克勞萊先生為國家著想,為文明世界裡的人著想,急煎煎的希望老頭兒把國會議員的位子讓給他,可是老的不願意。另外一個代表的位子,目前由一位闊特隆先生占去了,關於黑奴問題,他有任意發言的全權。賣掉了這位子一年可以多一千五百鎊的進賬。父子兩個對銀錢看得很重,不肯放棄這筆收入。不瞞你說,莊地上的經濟拮据得很,這筆錢在女王的克勞萊很可以一用了。

  第一代從男爵華爾泊爾·克勞萊在照例行文局舞弊之後,罰掉一大筆錢,至今沒有發還,華爾泊爾爵士興致很高,愛撈錢,也愛花錢。克勞萊先生掉著拉丁文說他「貪求別人的,浪費自己的」①,說著便歎氣。華爾泊爾爵士活著的時候,女王的克勞萊大廈裡常常酒天酒地的請客,因此他在區裡人緣很好。他的酒窖裡滿是勃根第酒,養狗場上有獵狗,馬房裡有好馬。現在女王的克勞萊所有的馬不是用來耕田,便去拉脫拉法爾格驛車。夏潑小姐坐了到鄉下來的車子,正是這隊馬拉的,那天它們恰巧不下地,所以有空。畢脫爵士雖然是個老粗,在本鄉很講究規矩,普通出門總要四匹馬拉車子。他吃的不過是煮羊肉,可是非要三個當差的伺候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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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馬歷史家薩勒斯特(Sallust)所著《卡的琳傳》一書第五節中描寫卡的琳的話。

  如果一個人一毛不拔就能夠有錢,畢脫爵士一定成了大財主。如果他是鄉鎮上的窮律師,除了自己的本事之外什麼資本都沒有,他也許能夠好好利用自己的聰明,鍛煉成一個有能力的人,漸漸爬上有權有勢的地位。不幸他家世太好,莊地雖大,卻欠著許多債,對他都是有害無利的。他自以為精明,不肯把事務全部委託給一個賬房,免得上當,所以同時用了十來個賬房,而這些人他一個都不相信,結果事情辦得一團糟。他是個刻薄的地主,在他手下的佃戶,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一貧如洗。種地的時候,他吝嗇得捨不得多下種子,哪知天地造化也愛報復,只把好收成給器量大的農夫,畢脫爵士田地上從來得不到好收成。投機的事情,他一件都不錯過:開礦,買運河股票,把馬匹供給驛車站,替政府包工。在他區裡,他算得上最忙的人,最忙的官。他採辦花崗石,不肯多出錢請規規矩矩的工頭,結果有四個工頭卷了一大筆錢溜到美國去了。他的煤礦沒有正常的設備,被水淹沒了。他賣給政府的牛肉是壞的,政府便把合同擲還給他。至於他的馬匹呢,全國的驛車老闆都知道他損失的馬匹比什麼人都多,因為他貪便宜買有毛病的馬,又不給它們吃飽。

  他的脾氣很隨和,全無虛驕之氣。說實話,他寧可跟種地的賣馬的在一塊兒混,不喜歡和他兒子一般的大老爺上等人打交道。他愛喝酒,愛賭神罰誓,愛跟鄉下大姑娘說笑話。他一毛不拔,向來不肯做善事,不過嘻嘻哈哈,有些小聰明,人是很有趣的。他今天跟佃戶嘻嘻哈哈一塊兒喝酒,明天就能出賣他;把偷野味的小賊驅逐出境以前,也能拿出同樣的詼諧和犯事的人一起說笑。在夏潑小姐說的話裡面,我們看得出他對於女人很客氣。總而言之,英國所有的從男爵裡面,所有的貴族和平民裡面,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狡猾、卑鄙、自私、糊塗、下流的老頭兒了。畢脫·克勞萊爵士血紅的手①在隨便什麼人的口袋裡都想撈一把,只有他自己的口袋是不能碰的。說來傷心,我們雖然佩服英國的貴族,可是不得不承認,畢脫爵士的名字雖然在特白萊脫的貴族名冊裡,卻的確有那麼許多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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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紅手是從男爵的紋章。

  克勞萊先生能夠叫他爸爸喜歡,多半是經濟上的關係。從男爵欠他兒子一筆錢;這錢原是克勞萊先生由母親那裡得來的遺產,如果要還的話,對從男爵不很方便。他最怕花錢付帳,對於這件事真是深惡痛絕。如果沒有人強逼他,他是再也不肯還債的。夏潑替他計算下來(我們過些時候就會知道,這家子的秘密她已經知道了一大半了),只是為躲債,從男爵一年就得花好幾百鎊訟費。他認為這是無上趣事,不肯割捨。他叫那些可憐的債主等了又等,法庭一個個的換,案子一期期的拖,該付的錢總不拿出來,他就感覺得一種惡意的快樂。他說,進了國會還得付債還做什麼議員呢①?這樣看來,他這議員的資格對他用處著實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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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照英國1770年施行的法律,法庭可以傳審國會議員,但是不能逮捕或監禁他們。

  好個名利場!我們且看這個人,他別字連篇,不肯讀書,行為舉止又沒有調教,只有村野人那股子刁猾。他一輩子的志向就是包攬訴訟,小小的幹些騙人的勾當。他的趣味、感情、好尚,沒有一樣不是卑鄙齷齪,然而他有爵位,有名氣,有勢力,尊榮顯貴,算得上國家的棟樑。他是地方上的官長,出入坐了金色的馬車。大官兒、大政治家,還要對他獻殷勤。

  在名利場上,他比天才和聖人的地位還高呢。

  畢脫爵士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承受了她母親的一大筆財產,至今是單身。從男爵想問她借錢,願意把房產抵押給她,可是她寧可安穩拿著公債,回絕了這項交易。她答應死後把財產分成兩份,一半給畢脫爵士的小兒子,一半給牧師家的孩子。有一兩回,羅登·克勞萊在大學裡和軍隊裡欠下了債,全靠克勞萊小姐拿出錢來了事。所以她到女王的克勞萊來作客,大家都尊敬她。她在銀行裡的存款,足夠使她到處受歡迎了。

  隨便什麼老太太,銀行裡有了存款,也就有了身分。如果她是我們的親戚(我祝禱每個讀者都有二十來個這樣的親戚!),我們准會寬恕她的短處,覺得她心腸又軟,脾氣又好。郝伯斯和陶伯斯律師事務所裡的年輕律師准會笑咪咪的扶著她上馬車——她的馬車上畫著斜方形的紋章,車夫是害氣喘病的胖子。她來玩兒的時候,你總是找機會讓朋友們知道她的地位。你說:「可惜不能叫麥克活脫小姐給我簽一張五千鎊的支票!」你這話真不錯。你太太接口道:「她反正不在乎這幾個錢。」你的朋友問你說:「麥克活脫小姐是你家親戚嗎?」你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回答道:「是我姨媽。」你的太太不時送些小東西給她,表示親熱。你的女兒不停的為她做絨線刺繡的椅墊、籃子和腳凳罩子。她一來,你就在她臥房裡生著暖熊熊的火,而你的太太卻只能在沒火的冷屋子裡穿緊身。她住著的時候,你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又舒服,又暖和,一家人都興致勃發,仿佛在過節。這種空氣,在平常是少有的。至於你自己呢,親愛的先生,飯後也忘了打瞌睡,而且忽然愛玩起紙牌來了,雖然每次打牌你總是輸錢。你們吃得多講究!天天有野味,有西班牙白酒,又不時的到倫敦去定鮮魚。因為大家享福,連廚房裡的傭人也托賴著沾了光。不知怎的,麥克活脫小姐的胖子馬車夫住著的時候,啤酒比往常濃了好些;在孩子的房間裡(她的貼身女傭人一天三餐在那兒吃),用去的糖和茶葉也沒人計較。我說的對不對呢?不信可以讓中等階級的人幫我說話。哎,老天哪!求你也賞給我一個有年紀的姨媽或是姑媽,沒結婚的,馬車上有斜方塊兒的,頭上戴著淡咖啡色的假劉海的;那麼我的孩子也能為她做針線袋,我和我的朱麗亞也能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這夢想多麼美麗,多麼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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