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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遊樂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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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明白我說的故事平淡無奇,不過後面就有幾章驚天動地的書跟著來了。求各位好性子的讀者別忘記,現在我只講勒塞爾廣場一個交易所經紀人家裡的事。這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樣的散步、吃中飯、吃晚飯、說話、談情。而且在他們的戀愛過程中也沒有什麼新奇和熱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這樣的:奧斯本正在和愛米麗亞戀愛;他請了他的老朋友來吃晚飯,然後去逛遊樂場。喬斯·賽特笠愛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這就是當前最要緊的問題。 這題材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手法來處理。文章的風格可以典雅,可以詼諧,也可以帶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說,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羅芙納廣場,①雖然還是本來的故事,准能夠吸引好些讀者。我可以談到喬瑟夫·賽特笠勳爵怎麼陷入情網,奧斯本侯爵怎麼傾心于公爵的女兒愛米麗亞小姐,而且她尊貴的爸爸已經完全同意。或者我不描寫貴族,只寫社會底層的生活,把賽特笠先生廚房裡的形形色色搬些出來,形容黑聽差三菩愛上了廚娘(這倒是事實),為著她跟馬車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雜偷了一隻冷羊腿,給人當場捉出來;賽特笠小姐新用的貼身丫頭不拿蠟燭不肯去睡覺等等。這些情節能夠逗人發笑,顯得是現實生活的片斷。再不然,我們挑選絕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氣氛,②把那貼身女傭人的相好寫成一個偷盜為生的惡人,領著黨羽沖到屋子裡,把黑三菩殺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愛米麗亞搶去,直到第三卷才還她自由。這樣,小說便容易寫的入神,能叫讀者把一章章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口氣讀下去,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我的讀者可不能指望看到這麼離奇的情節,因為我的書裡面只有家常的瑣碎。請讀者們別奢望,本章只講遊樂場裡面的事,而且短得沒有資格算一章正經書。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它的確是本書的一章,而且占著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總有些片段當時看著無關緊要,而事實上卻牽動了大局。 -------- ①以下一段模仿和諷刺當時布爾活爾·立登(Bulwer Lytton)等專寫貴族生活的小說。 ②以下一段諷刺愛因斯窩斯(W.H.Ainsworth)等專寫強盜的小說。 所以咱們還是跟著勒塞爾廣場的一群人坐了馬車上遊樂場去吧。喬斯和利蓓加占了正座,也就沒有多餘的空隙了。奧斯本先生夾在都賓上尉和愛米麗亞中間,坐在倒座上。 車子裡人人心裡都明白,那天晚上喬斯准會向利蓓加·夏潑求婚。家裡的父母已經默許,不過我跟你說句體己話,賽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兒子。他說喬斯自私,懶惰,愛面子,一股子妞兒氣。他看不慣兒子的時髦人習氣,每逢喬斯擺起架子自吹自賣的時候,就哈哈大笑。他說:「我的家私將來有一半兒是這傢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掙得也不少了。不過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兒都死掉的話,他也不過叫聲『老天爺!』然後照樣吃他的飯。所以我不高興為他操心。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不管他的事。」 愛米麗亞就不同了,滿心希望親事成功,一則她做人明達,二則這也是她的脾氣。有一兩回,喬斯仿佛有些很要緊的話想和她說,她也是巴不得要聽,可惜那胖子的衷腸話兒實在沒法出口;他重重的歎了一口大氣,轉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這個猜不透的謎使溫柔的愛米麗亞激動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說起這個難出口的問題,只好和管家娘子白蘭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長談了好幾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風給上房女傭人。上房女傭人也許約略的對廚娘說過幾句。廚娘一定又去告訴了所有做買賣的。因此在勒塞爾廣場的圈子裡,好些人在紛紛的議論喬斯先生的親事。 賽特笠太太當然覺得兒子娶個畫師的女兒,未免玷辱了門楣。白蘭金索泊太太對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給賽先生的時候,家裡也不過開個雜貨鋪子罷咧!先生也不過做經紀人的小書記。兩面的家私一共合起來還不滿五百鎊呢。今兒咱們不也挺有錢了嗎?」愛米麗亞也是這個意思。賽特笠太太做人隨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來的成見。 賽特笠先生是無可無不可的。他說:「喬斯愛娶誰就娶誰,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沒有錢,可是當年賽特笠太太也一樣窮。她看上去性情溫順,也很聰明,也許會把喬斯管得好好兒的。親愛的,還是她吧,總比娶個黑不溜秋的媳婦回來,養出十來個黃黑臉皮的孫子孫女兒好些。」 這樣看起來,利蓓加真的交了好運。吃飯的時候,她總挽著喬斯的胳膊下樓,已經成了慣例。而且她也曾傍著他坐了他的敞篷馬車出去兜過風。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趕著拉車的灰色馬,樣子又從容,又威風。當下雖然沒人提到婚姻兩字,卻是大家心裡有數。利蓓加只等喬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親娘的好處。一個慈愛的媽媽只消十分鐘就可以解決問題,她只要跟小夥子細細緻致談幾句心腹話兒,准能叫對方把那難以啟齒的一段話說出口來。 那晚馬車走過西明斯德橋的時候,大致的情形就些這樣。 他們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園下車。喬斯神氣活現從車子裡出來,踩得車子吱吱的響。旁邊看熱鬧的瞧見這麼個胖子,歡呼起來。喬斯漲紅了臉扶著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愛米麗亞當然有喬治招呼,高興得活像太陽裡的一樹玫瑰花。 喬治說:「我說呀,都賓,你是個好人,給我們照看照看披肩什麼的。」說著,他和賽特笠小姐成一對兒走了。喬斯帶著利蓓加也擠進了花園門。老實的都賓卻抱著許多披肩在門口替大家買票。 他很虛心的跟在後頭,不願意煞風景。利蓓加和喬斯並不在他心上。不過他覺得愛米麗亞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喬治·奧斯本。這一對漂亮的年輕人兒正在小徑裡穿來穿去。愛米麗亞瞧著樣樣東西都新鮮有趣,從心裡樂出來,都賓見她這樣,仿佛做爸爸的一樣歡喜。說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著的不只是一塊披肩(旁邊的人瞧見這傻頭傻腦的年輕軍官手裡抱著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賓向來不大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不瞞你說,遊樂場裡的各種趣事,都賓連正眼也不看。場裡千千萬萬所謂「特別加添」的燈,老是點得亮晃晃的。場子中心有個鍍金的大蚶子殼,下面是音樂台,那兒好幾個戴硬邊帽子的琴師奏著醉人的曲子。唱曲兒的唱著各色好聽的歌兒,有的內容滑稽,有的卻很多情。許多倫敦土生土長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間舞,一面跳著蹦著,一面彼此捶打笑樂。一塊照牌上寫著說煞紀太太①即刻就要爬著通天索子上天。點得雪亮的隱士廬裡面老是坐著那隱士。四面的小徑黑魆魆的,正好給年輕的情人們相會。好些穿了舊號衣的人輪流從一個瓶子裡喝麥酒。茶座上裝點得燈光閃爍,坐在裡面吃東西的客人都很快樂,其實他們吃的火腿片兒薄得幾乎看不見,只好算自己哄自己。還有那笑眯眯、溫和馴良的白癡叫辛伯森的,想來在那時候已經在遊樂場裡了。這些形形色色,都賓上尉全不理會。 -------- ①煞紀太太(Madame Saqui,1786—1866),法國有名走繩索玩雜耍的女藝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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