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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3)


  「你對我規不規矩我不在乎,你可以願對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可以這樣做。你可以把我甩到地上,再踩在我身上。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准你這麼做,」她的眼光又問出什麼都不在乎的光芒。「我從小就注意保護自己,可沒有白保護。」

  「正因為你如此我才不能輕率,」他溫情脈脈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心地寬厚,也叫我心地寬厚。我不打算結婚,因此不打算光戀愛不結婚,雖然以前那麼做過。我很抱歉今天到這裡來遇見了你,可現在已經無可奈何。我從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可是,聽我說,麗齊,我不能告訴你我開始時有多喜歡你,我不僅是喜歡,而且是佩服你,尊敬你。你非常出色,而且善良得非常出色。可是光嘴上說有什麼用?不過,我還想做一件事。你生渾一直困難,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此時麗齊眼裡閃出了歡樂的光彩,卻隨即暗淡了,)我有把握很快就會得到一筆錢——很多。」

  在那一瞬間他已放棄了峽谷、海灣、草牆堡壘和那漂亮的白色大帆船。說到底那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麼?他還可以像以前一貫那樣,去當水手,無論上什麼船、上什麼地方都行。

  「我想把那錢送給你。你總想得到點什麼東西吧——上中學呀,上商業學院呀,可能想學學速記吧,我都可以為你安排。也許你的父母還健在——我可以讓他們開個雜貨店什麼的。一切都可以,你只要說出來我都可以給你辦到。」

  她坐著,默不作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沒有眼淚,一動不動,喉頭卻疼痛起來,那便咽的聲音能夠聽見,馬丁猜到了,動了感情,喉頭也不禁疼痛起來。他懊悔說了剛才的話。比起她向他奉獻的東西,他的奉獻好像太粗俗——不過是金錢罷了,那本是可以隨便放棄而不關痛癢的身外之物,而她向他奉獻的卻是她自己,隨之而來便是恥辱、難堪。罪孽,甚至是進人天堂的希望。

  「不談了吧,」她說著哽咽了,裝作是咳嗽,站起身來。「算了,我們回家去吧,我太疲倦了。」

  一天已經過去,尋歡作樂的人們差不多全走光了。但是馬丁和麗齊走出林子時卻發現有群人還在等著,馬丁立即明白了那意思:快要出亂子了。那群人是他的保縹。他們一起從公園大門走了出去,而另一群人卻三三兩兩跟在後面,那是麗齊的小夥子糾合來報復奪女友之恨的。幾個警察和特別警官怕出亂子,也跟在後面,準備隨時制止。然後兩撥人便分別上了去舊金山的火車。馬丁告訴吉米他要在十六路站下車,再轉去奧克蘭的電車。麗齊非常安靜,對逼人而來的騷亂漠不關心。火車進了十六路站,等在那兒的電車已經在望;售票員已在不耐煩地敲著鑼。

  「電車已經到了,」吉米給他出主意,「沖過去,我們擋住他們。現在就走!沖上車去!」

  尋仇的人群見了這局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緊接著便下了火車沖了上來。坐在車上的清醒平靜的奧克蘭乘客並沒有注意到有那麼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跑來趕車,而且在靠外的一面找到了座位;也沒有把他們跟吉米聯繫起來,吉米已跳上踏板,向駕駛員叫著:

  「合電鍘,老兄,開出去!」

  緊接著吉米便猛地一旋,乘客們看見他一拳打在一個要想跳上車來的人臉上,但是沿著整個電車的一側已有許多拳頭打在了許多臉上。吉米和他的那夥人沿著長長的臺階排成了一排,迎擊了進攻的人。電車在一聲響亮的鑼聲中開動了。吉米的人趕走了最後的襲擊者,又跳下車去結束戰鬥。電車沖向前去,把一片混亂的大打出手丟到了遠處。目瞪口呆的乘客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坐在靠外的角落裡座位上的那個文靜的青年和漂亮的女工會是這番騷亂的原因。

  馬丁剛才還很欣賞這一番打鬥,往日那鬥毆的刺激又回到了他胸中。不過那感覺迅速消失,一種巨大的悲涼壓上了他心頭。他覺得自己非常老邁了——比這批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往日的遊伴老了許多個世紀。他已經走得太遠,再也回來不了。他們這種生活方式當年也是他的生活方式,可現在它卻叫他興味素然。他對這一切都感到失望,他已經成了個局外人。現在高泡沫啤酒已經淡而無昧,跟他們的友誼也一樣淡而無味了。他和他們距離太遠,在他和他們之間成千上萬翻開的書本形成了巨大的鴻溝。他把自己流放了出去。他在遼闊的智慧的王國裡漫遊得太遠,已經無法返回。可另一方面他卻還是人,他群居的天性和對友誼的需求仍然渴望滿足。他並沒有得到新的歸宿,他那幫朋友不可能瞭解他,他的家人不可能瞭解他,資產階級不可能瞭解他,就是他身邊這個他很尊重的姑娘也不可能瞭解他。她也不可能瞭解他對她的尊重。他思前想後,心裡的悲涼之中並非沒有糅合進了辛酸。

  「跟他和好吧,」分手時他勸麗齊,這時他倆已來到了六號路和市場街附近她所居住的工人棚屋前。他指的是那被他侵犯了地位的青年。

  「我做不到——現在做不到了,」她說。

  「啊,做到吧,」他歡歡喜喜地說,「你只要吹一聲口哨他就會趕快跑來的。」

  「我不是那意思,」她簡單地說。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正打算道聲晚安,她卻向他偎依過來。偎依得並不迫切,也不挑逗,卻是一往情深而卑躬屈節。他從心底裡受到了感動。一種寬厚的容忍之情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出雙臂擁抱了她,吻了她,他明白那壓在他唇上的吻是人類所能得到的最真誠的吻。

  「我的上帝呀!」她抽泣起來,「我可以為你死去,為你死去。」

  她突然從他身邊掙扎開了,跑上了臺階。他限裡立即感到一陣潮潤。

  「馬丁·伊甸,」他思考著,「你並不是野獸,可你是個他媽的可憐的尼采信徒。你應該娶了她的,你應該讓她那顫慄的心充滿幸福。可你辦不到,辦不到。真他媽的丟臉。」

  「『可憐的老流浪漢解釋他那可憐的老潰瘍說,』」他想起了他的詩人亨雷,喃喃地說道,「『在我看來,生命是一個大錯誤,一種恥辱。』確實——一個大錯誤,一種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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