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四十章(2)


  馬丁乘電車進了城,在凝望車外閃現的房屋和橫街時他意識到了一種遺憾:他並沒有為他的朋友的成功和自己的顯著勝利太感到得意。美國唯一的評論家對這首詩表示了讚賞;那麼自己的看法:好作品也能得到雜誌的首肯也證明沒有錯。但是他心裡的熱情已經沒有了源泉。他發現自己更喜歡的倒是見到布裡森登,而不是告訴他好消息。《帕提農》接受稿件的事提醒了他,在他忙著寫《過期》的五天裡還沒有得到過布裡森登的消息,甚至連想也沒有想起過他。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忙昏了頭,於是為忘掉朋友而慚愧起來。但,就是那慚愧之感也並不強烈。他已經麻木,除了寫作《過期》所需要的藝術激情之外他已經不再有激情可言。在別的事情上他處於失神狀態,到目前還是一片空白。電車嗚嗚駛過的這一切生活都似乎遼遠縹緲。即使他剛才經過的教堂那巍峨的石頭尖塔此刻突然砸到他頭上,碎成了片片,他也不會注意,更不要說驚訝了。

  他來到旅館,匆匆上了樓,走到布裡森登的房間,又匆匆地趕了下來。房間是空的。行李全沒有了。「布裡森登先生留下地址沒有?」他問辦事員,那人很納罕,打量了他一會兒。

  「你沒有聽說麼?」他問。

  馬丁搖搖頭。

  「怎麼,報紙上滿是他的事呢。他被發現死在了床上,自殺了。子彈射穿了腦袋。」

  「埋了沒有?」馬丁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別人的,在從遼遠處提出問題。

  「沒有,屍體檢查之後就運到東部去了。一切都是由他家裡人委託的律師處理的。」

  「辦理得倒真快,我得說,」馬丁發表意見。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五天以前的事。」

  『三天以前?」

  「是的,五天以前。」

  「噢,」馬丁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來到街角他走進了西部聯合電信局,給《帕提農》發了一個電報,要求他們發表那首詩。他口袋裡只剩下五分錢坐車回家了,因此發出的電報由收報人付費。

  一回到家他又開始了寫作。白天黑夜來來去去,他總坐在桌邊寫著。除了上當鋪他哪兒也沒有去過。他從不運動,餓了,有東西可煮就煮一點,照章辦事地吃下去;沒有東西可煮就不煮,照章辦事地餓肚子。他那故事早已一章章安排好,他卻又考慮而且發展出了一個盯以增加氣魄的開頭,儘管那又不能不增加了兩萬來字。那小說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必要非寫好不可,逼著他精益求精的是他的藝術信條。他就像那樣失魂落魄地寫著,跟周圍的世界離奇地脫了節。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回到了前生所熟悉的寫作條件裡的幽靈。他想起有人說過幽靈是已經死去卻還沒有意識到死亡的人的精神;於是停下筆考慮,他是否已經死去而還沒有意識到死亡。

  《過期》寫完的日子終於到來,打字機行的代理人已經來取機器,馬丁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寫最後一章的幾頁,那人就坐在床上等著。「完,」到末了他用大寫字母打出。對他說來的確是一切都結束了。他懷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看著打字機被帶出了門,然後來到床邊躺了下來。他的嘴唇已經三十六小時沒有碰過食物,但他想也沒有想。閉著眼躺在床上,一無所思。昏沉,或是麻木,湧了上來,淹沒了他的知覺。他半是吃語地大聲背誦起布裡森登喜歡為他朗誦的一個無名詩人的詩句。瑪利亞在他門外擔心地聽著,為他那單調的聲音提心吊膽。那些話對她倒沒有什麼意義,她擔心的是他在那麼喃喃地叨念。那詩的疊句是,「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歌聲與歌唱轉瞬即逝,

  如籠在紫苜蓿上的

  輕靈而縹緲的影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我曾歌唱如早起的畫眉,

  鳴囀在露濕的灌木叢裡。

  可此刻我已經喑啞無語,

  如一只唱厭倦了的紅雀,

  因為我喉裡再沒有歌曲,

  我已度盡我歌唱的日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瑪利亞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到爐邊盛滿了一大缽湯,把用勺子從鍋底濾出的她家大部分的肉末和蔬菜放了進去。馬丁鼓起勁坐起身子吃了起來。一面舀著一面叫瑪利亞放心,他決沒有夢囈,也沒有發燒。

  瑪利亞離開之後他仍耷拉了兩肩陰鬱地坐在床邊,眼睛失神地望著,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直到一本雜誌撕破的封面把一道光芒射進了他漆黑的腦子裡。那份雜誌是早上送到的,還沒有拆開。他以為是《帕提農》,八月號的《帕提農》,上面一定有《蜉蝣》,要是布裡森登能看見就好了!

  他翻閱著雜誌,突然住了手。《蜉蝣》是以特稿形式刊登的,有豪華的題花和比亞茲榮①風格的邊框裝飾。題花一側是布裡森登的照片,另一側是英國大使約翰·伐琉爵士的照片。一篇編輯部的介紹短文引用伐琉大使的話說:美國沒有詩人。《蜉蝣》的出版等於是《帕提農》一聲斷喝:「看看這,約翰·伐琉爵士!」雜誌把卡特萊特描寫為美國最偉大的評論家,並引用他的話說《蜉蝣》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篇。最後編輯的前言以下面的話結束:「我們對於《蜉蝣》的傑出之處還沒有完全認識;也許永遠也無法認識。但是我們再三拜讀此詩,對其詞語及結構總是驚訝莫名,我們驚訝布裡森登先生的詞語從何而來,又如何聯屬成了此文。」接下來就是那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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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亞茲萊(Audrev Beardsley,1872-1898):英國唯美派藝術家,其黑白裝飾畫最為膾炙人口。代表作有為《亞瑟王之死》和王爾德的劇本《莎樂美》所作的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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