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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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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信沒有熱情,也沒有憤怒的跡象。但是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全是受到傷害和失望的調子。她曾期望他比現在更好,曾以為他青年時期的胡鬧已經過去,曾以為她對他的愛情已足夠促使他過起嚴肅正派的生活。而現在她的父親和母親已經採取了堅決的立場,命令她解除婚約,而她卻只好承認他們是有道理的。他們倆的這種關係決不會幸福,從開頭就沒有幸福過。在整封信裡她只表示了一點遺憾:對馬丁的嚴重遺憾。「如果你一開頭就找個職位安下心來做出點成績,那就好了,」她寫道,「可是你不肯,你過去的生活太胡鬧,太放縱。那不能怪你,這我可以理解。你只能按照你的天性和早期受到的培養行動。因此我並不責備你,馬丁。請記住這一點。那只是一個錯誤。正如爸爸媽媽所堅持的,我們註定了不是一對,因此我們倆都應當高興,高興發現得還不算太晚。」……「別想來看我了,那沒有用,」結尾時她寫道,「見面對我們倆和我的母親都是不會愉快的。就像現在這樣,我已經覺得給了她極大的痛苦和煩惱了。我得過好多日子才能彌補起來。」 他又把信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了一遍,然後坐下來寫回信。他概括地介紹了一下他在社會黨會上的發言,指出他說的話跟報上講的他的發言恰好相反。在信末他又成了上帝的情人,熱情洋溢地表白了愛情。「請回信,」他說,「回信時只需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否愛我?就這一個問題。」 可是第二天卻沒有回信,第三天也沒有。《過期》躺在桌上,他也沒有去碰。桌下的退稿一天天增加。馬丁的睡眠一向極酣暢,現在卻第一次遭到了失眠的干擾。漫長的夜裡他輾轉反側,通宵不寐。他到莫爾斯家去拜訪了三次,三次都叫應門的僕人擋了駕。布裡森登病了,躺在旅館裡,身體虛弱,不能行動。馬丁雖然常和他在一起,卻沒有拿自己的煩惱去麻煩他。 馬丁的麻煩很多,那半瓶醋記者的行為帶來的後果比馬丁預計的大了許多。葡萄牙雜貨商拒絕賒給他東西了。蔬菜商是個美國人,並以此而自豪。他把他叫做賣國賊,拒絕跟他再有往來。他的愛國情緒竟高漲到劃掉馬丁的欠帳不准他還的程度。左鄰右舍的談話也反映了這種情緒,對馬丁的義憤越來越嚴重。沒有人願意跟一個相信社會主義的賣國賊有來往。可憐的瑪利亞也糊塗了,害怕了。可她對他還忠實。附近的孩子們擺脫了從拜訪馬丁的大馬車所引起的敬畏之情,躲在安全的距離以外叫他「二流子」、「癟三」。可是西爾伐家的孩子們仍然忠心耿耿地保衛著他,為了他的榮譽不止一次安營紮寨大打出手。眼睛打烏鼻子出血在那段時間成了家常便飯,那叫瑪利亞更加惶惑、更加煩惱了。 有一回馬丁在奧克蘭街上遇見了格特露,聽她說了些他知道必然會發生的事——伯納德·希金波坦因為他在公眾面前丟了全家人的臉對他大為光火,不許他再進他的屋。 「你怎麼不離開這兒,馬丁?」格特露求他,「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找個工作,安定下來吧。等這陣風刮過了再回來。」 馬丁搖搖頭,卻沒有解釋。他能怎麼解釋?他和他的家人之間大張著一個可怕的智力鴻溝,他為那鴻溝感到恐怖。他無法跨越那鴻溝向他們解釋自己的立場——他對社會主義的尼采式的立場。在英語裡,在一切語言裡,都找不到足夠的詞匯去向他們解釋清楚他的態度和行為。在他們心目中他的良好行為的最高觀念就是找個工作。那就是他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意見,也就是他們思想的全部詞匯。找一份工作!幹活兒去!可憐的、愚昧的奴隸們,他想道。他姐姐還在說話。難怪世界屬強者。奴隸們都為自己能做奴隸感到陶醉呢。一份工作便是他們崇拜的黃金偶像,他們在工作面前五體投地,頂禮膜拜。 格特震要給他錢,他又搖了搖頭,雖然他明白那天他就非得去上當鋪不可。 「現在可別到伯納德身邊去,」她急忙勸告他,「你若是願意,等他幾個月以後冷靜下來,可以讓他把開送貨車的工作給你。需要我的時候就通知我,我會立即來的,別忘了。」 她走掉了,他能聽見她的哭聲。望著她那沉重的身影和蹣跚的腳步,一陣淒涼的辛酸不禁穿過他。心裡。他望著她走掉時,他那尼采式的華廈似乎動搖了,垮塌了。抽象的奴隸階級倒沒有什麼,但是奴隸階級到了自己家裡就不那麼圓滿了。而且,若是真有什麼奴隸在受到強者蹂躪的話,那就是他的姐姐格特露。面臨著這個矛盾怪圈他放肆地笑了。好個尼采的信徒!他那理性的思想竟會團第一次的情緒波動而動搖——是的,因奴隸道德而動搖,因為他對他的姐姐的憐憫事實上便是奴隸道德。真正高貴的人是超越憐憫和同情的。憐憫和同情產生於關押和販賣奴隸的地窖裡,不過是擠成一團的受苦者和軟弱者的痛苦和汗水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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