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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還有一個傢伙叫巴瑞,澳洲人『統計學家,是一部挺有趣的百科全書。你問他一九0三年巴拉圭的糧食產量是多少,一八九0年英國向中國輸出的床單是多少,吉米·布裡特對殺手納爾遜拳擊戰是哪個量級,一八六八年全美次重最級冠軍是誰,都可以得到迅速準確的答案,像從自動售貨機裡出來的一樣。還有安迪,是個五匠,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棋藝極棒。還有個傢伙叫哈裡,麵包師傅,激烈的社會主義者和堅定的工聯主義者。附帶說一句,你記得廚工待者大罷工麼?就是他組織了工會搞的——事先對一切都作了安排,地點就在這兒:克瑞斯家裡。他搞罷工只是為了好玩,可是太懶,不願留在工會裡。他只要願意是可以爬上去的。那傢伙要不是懶得出奇,他的能量可以說是無窮無盡。」

  布裡森登在黑暗裡穿行,直到一縷微光指明了門檻的所在。他敲了敲門,有人回答,門開了。馬丁發現自己已在跟克瑞斯握著手。克瑞斯是個漂亮的人,淺黑色皮膚,黑色八字鬍,牙齒白得耀眼,眼睛黑而且大,目光炯炯。瑪麗是個金頭髮白皮膚的年輕婦女,主婦模樣,正在後面一間小屋裡洗碟子。那小屋是廚房,兼作飯廳;前屋是客廳,兼作寢室。一周來的衣服洗過了,像萬國旗一樣低低地晾在屋裡,馬丁剛進來時竟沒看見有兩個人在一個角落裡談話。兩人用歡呼迎接了布裡森登和他的大肚子酒瓶。經過介紹馬丁知道他們是安迪和巴瑞。馬丁來到一兩人身邊,仔細聽巴瑞描述他頭天晚上看過的拳擊賽,這時布巴森登便用葡萄酒和威士忌蘇打得意楊揚地調製好甜威士忌,端了上來。他一聲令下「把那夥人請來」,那兩人便到各個房間去叫人。

  「我們運氣不錯,大部分人都在,」布裡森登悄悄對馬丁說,「諾爾屯和漢密爾頓在,來,跟他們見面吧。聽說斯梯芬斯不在。如果能辦到我就設法讓他們談一元論。先等他們喝兩杯酒『熱熱身』再說。」

  談話開始時有點淩亂,但馬丁仍可以欣賞到他們那敏銳的心靈活動。全都是有思想的人,儘管常常互相碰撞;每個人都聰明風趣,但決不淺薄。很快他就發現他們無論談什麼問題都能綜合地運用知識,對社會和宇宙具有深沉而系統的理解。他們都是某種類型的叛逆者,他們的思想不是任何人預先炮製好的,嘴裡沒有陳詞濫調,討論的問題多得驚人,那是馬丁在莫爾斯家從沒見過的。他們感到興趣的問題若不是受到時間限制似乎可以無窮無盡。他們從亨福雷·華爾德夫人①的新書談到蕭伯納的最新劇本;從戲劇的前途談到對曼殊菲爾②的回憶。他們對早報的社論表示欣賞或是鄙棄;他們從新西蘭的勞工條件猛然轉入亨利·詹姆斯③和布蘭德·馬修斯④,又轉入德國的遠東陰謀和黃禍的經濟側面;他們爭論德國的選舉和倍倍爾⑤的最新講話;然後又落到當他的政治,聯合勞工党政權的最新計劃和醜聞;還有那導致了海岸海員罷工的幕後牽線情況。他們所掌握的內幕新聞之多個馬丁震驚。他們知道報紙上從沒有發表的東西——那操縱著木偶們跳舞的一條條線和一隻只手。還有一件事也令馬丁吃驚:瑪麗也參加了談話,並表現了在他所接觸過的少數婦女身上從未見到過的智慧。她和他一起討論史文朋和羅塞蒂,然後便把他引進了馬丁感到陌生的法國文學的小胡同已去。等到她為梅特林克辯護時,馬丁便把他在《太陽的恥辱押深思熟慮的理論使用出來,算是有了回敬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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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享福雷·華爾德夫人(Mrs.Humphry Ward,1851-1920),英國女小說家,以《羅伯特·埃爾斯梅爾》一書聞名。

  ②曼殊菲爾比(C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英國女小說家,散文家。

  ③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國小說家,文學批評家,後入英國國籍。

  ④布蘭德·馬修斯門(Brandcr Matthews,1852——1929),美國散文家、戲劇評論家、小說家和美國第個戲劇文學教授.

  ⑤培倍爾(AUgust Bebel,1840一1913),德國和國際工人運動活動家,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的創建者和領導者。


  另外的人也參加了討論,空氣裡是濃烈的香煙味,這時布裡森登揮動了辯論的紅旗。

  「克瑞斯,你那板斧有了新對象了,」他說,「一個純潔得像白玫瑰的青年,對斯賓塞懷著戀人一樣的熱情。讓他改信海克爾吧——你要是有本領的話!」

  克瑞斯似乎醒了過來,像某種帶磁性的金屬一樣閃出了光#。此時諾爾屯同情地望著馬丁,發出一個姑娘般的甜笑,似乎在告訴他他可以得到強有力的保護。

  克瑞斯直接向馬丁開了火。可是諾爾中逐步進行了干預,辯論便轉而在他們倆之間進行了。馬丁聽著聽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市場街以南的勞工貧民窟裡。這些人書讀得很靈活,談話時懷著烈火和激情。他們為智慧的力量驅使時有如馬丁見到別人受到酒精和憤怒驅使時一樣激動。他所聽見的東西不再是出自康德或斯賓塞這種神秘的仙靈筆下,不再是書本上的枯燥的哲學文字,而是奔流著鮮紅的熱血的活生生的哲學。那哲學體現在他們倆身上,直到它熱情澎湃地顯露出了本來面目。別的人也偶然插幾句嘴。所有的人都緊跟著討論的進程,手上的香煙漸漸熄滅,臉上露出敏銳的專注的神色。

  唯心主義從來沒有吸引過馬丁,但經過諾爾屯一解釋卻給了他啟示。唯心論的值得讚揚的邏輯啟發了他的智力,但克瑞斯和漢密爾頓對之卻似乎充耳不聞。他們嘲笑諾爾屯是個玄學鬼。諾爾屯也嗤之以鼻,回敬他們以玄學鬼的稱號。他們用現象和本體兩個字互相攻擊。克瑞斯和漢密爾頓攻擊諾爾屯企圖以意識解釋意識;諾爾屯則攻擊他們倆玩弄詞語,思考時從詞語到理論,而不是從實際到理論。諾爾屯的話把他們倆驚呆了——他們的推理模式的根本信條一向是從事實出發,繪事實加上些名詞術語。

  諾爾屯鑽進了康德的複雜世界,這時克瑞斯便提醒他說德國所有的小哲學學派死亡之後都跑到牛津去落戶。不久諾爾屯又反提醒他們漢密爾頓的慳吝律①。他們隨即宣稱他們的每一個推理過程都是應用著這一規律的。馬丁抱著膝頭聽著,感到興高采烈。但是諾爾屯並不是個斯賓塞主義者,他也在努力理解馬丁哲學的精髓,一面對他的對手說話一面也對馬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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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慳吝律:Law of Parsimony,邏輯學上的一條規律,認為除了解釋「果」所必須的「因」之外,不需要假定有其他的「因」。

  「你知道貝克萊①提出的問題誰也沒有回答出來,」他直面著馬丁,說,「赫伯特·斯賓塞的回答最接近於解決,但距離仍不算近。即使斯賓塞的最堅強的信徒也難於再前進了。那天我讀了撤裡比②的一篇論文,撒裡比所能說出的最好的話不過是:赫伯特·斯賓塞幾乎回答了貝克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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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貝克萊(Geoge Berkeley,1685-1753),愛爾蘭主教,唯心主義哲學家。他的名言是:存在就是被感知。主張精神是唯的真正原因和力量。

  ②撒裡比(Caleb Williams Saleeby,1878—1940),英國優生學家,社會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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