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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3)


  「是的,約瑟夫神甫和達頓修土也准是為此煩惱過的,」布裡森登回答,「啊不,」他接下去,「我算不上什麼。只是命運的幸運的撥弄送我上了一個天主教神學院去接受了教育。你的知識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馬丁回答時也打量著布裡森登,從他那貴族味的瘦長的臉、下垂的雙肩直到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大衣、大衣口袋裡鼓鼓囊囊塞滿了的書。布裡森登的臉和細長的雙手都叫太陽曬黑了——太黑了,馬丁想,黑得叫馬丁納悶。布裡森登顯然不是在戶外幹活的人。那他為什麼叫太陽曬得那麼厲害?那曬黑的皮膚上有某種病態的東西,令人納悶,馬丁回頭再研究他的面部時想。那臉瘦瘦的,顴骨隆起,面頰凹陷,配上一個馬丁從沒有見過的那類精緻漂亮的鷹鉤鼻,眼睛的大小毫不奇特。不大,也不小,一種難以描述的棕紅色,其中燃燒著一種火焰,更準確地說是隱藏了一種雙重的表情,矛盾得出奇。挑戰的,不屈的,甚至極其粗野的,卻又引人憐憫的表情。不知為什麼,馬丁已經憐憫起他來,不過他馬上就明白了。

  「哦,我有肺病,」驚裡森登先說他從亞利桑納州來,接著便順帶宣佈說,「我到那兒過了兩年,靠那兒的氣候養病。」

  「你到這種氣候裡來不怕冒險麼?」

  「怕?」

  他重複馬丁這話並不特別著重,但馬丁看出那張苦行僧式的臉上標明了並無畏懼。說那話時他眼睛咪細得像鷹隼一樣,鷹鉤鼻子鼻翼張開,帶著蔑視、自信。咄咄逼人的神態,馬丁一見,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出。氣派,馬丁在心裡評價;一見他那樣子自己的血液也沸騰了。他大聲引用了兩句詩;——

  「『儘管遭到無常的棍棒的打擊,

  我的頭並未低下,雖然鮮血淋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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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見亭雷的代表作,民謠體詩Invictus。

  「你喜歡讀亨雷;」布裡森登說,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寬厚慈祥,和藹可親了。「當然,我對你不會期望別的。啊,亨雷!勇敢的英雄!他在同時代湊韻的人——在雜誌上湊韻的人當中嶄露頭角,有如站在一群閹人中的格鬥士。」

  「你不喜歡雜誌介馬丁溫和地責難他。

  「你喜歡麼?」回答氣勢洶洶而且武斷,嚇了他一跳。

  「我——我寫東西,或者說試著給雜誌寫點東西。」馬丁猶豫著回答。

  「那還好,」口氣緩和了些,「你試著寫過,但是沒有成功。我尊重也佩服你的失敗。我知道你寫的東西。我半睜一隻眼也能看見。它們被關在雜誌大門之外了,其中有一個因素,就是內容。你那種特別的商品雜誌是無法派用場的。它們要的是沒鹽沒味、無病呻吟的東西,無知道,那些東西它們能弄到,可不是從你那兒。」

  「我寫的也不過是下鍋之作。」馬丁辯解說。

  「相反,」布裡森登住了嘴,不客氣地打量了一眼馬丁那明顯的貧窮。從舊領帶到鋸齒狀的衣領,到磨光了的外衣肘部,再到有一處已經綻線的袖日,到未了又細細打量了一下馬丁那凹陷的雙頰。「相反,下鍋之作你是寫不出來的。它大高,你永遠望塵莫及。你看,老兄,我只須說請你吃飯,你准會生氣!」

  馬丁臉上發起燒來,只覺得血往上湧。布裡森登勝利地哈哈大笑。

  「肚子吃飽了的人是不會因為這種邀請生氣的。」那是他的結論。

  「你是個魔鬼!」馬丁氣衝衝地叫了起來。

  「我畢竟沒有請你吃飯。」

  「你怕是不敢。」

  「啊,這我倒還不知道。我現在就請你好了。」

  布裡森登說話時半欠起了身子,好像打算馬上去餐廳。

  馬丁捏緊了拳頭,太陽穴裡血液騰騰地亂跳。

  「哇噻!活嚼了!活嚼了!」布裡森登學著當地一個有名的吹捧吃蛇表演的牛皮匠大叫起來。

  「我可真能把你活嚼了!」馬丁說,回報的眼光也不客氣,他打量著對手那病慪訴的身子。

  「只不過是因為我不夠資格麼?」

  「相反,」馬丁思考著,「是因為這東西還不夠資格叫你給吃掉。」他哈哈大笑,很痛快,很真誠。「我承認上了你一當,布裡森登。我餓了,叫你感覺到了,這也是平常現象,說不上侮辱。你看,我嘲笑著人群裡的這些瑣碎的道德信條,可是你一來,說了一句尖刻的真話,我立即成了那些小氣瑣碎的道德信條的奴隸。」

  「你覺得是受了侮辱。」布裡森登肯定。

  「確實如此,不過已經過去。那是早年的偏見,你知道。我是在那時學到這類東西的,它們使我以後學到的東西貶值,是我的一種思想包袱。」

  「那包袱你現在卸掉了沒有?」

  「肯定卸掉了。」

  「真的?」

  「真的。」

  「那咱倆就去吃點東西。」

  「我請客,」馬丁回答,他打算用那找補下的兩塊錢付眼前的威士忌蘇打帳,卻眼看著布裡森登氣勢洶洶地逼著傳者把那錢放回到桌上。

  馬丁苦笑了一下,把錢收回了腰包,感到布裡森登的手親切地按在他的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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