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一章(2)


  「你咋知道你的東西就好?」

  「因為——」他猶豫了。整個廣袤無邊的文學和文學史天地在他的頭腦裡悸動,它告訴他不可能跟她說清他為什麼會有信心。「因為在雜誌上發表的東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如它們。」

  「我希望你能聽得進道理,」她說話聲音雖小,信念卻不動搖。她相信自己對他那病的診斷。「有道理的話我希望你聽得進,」她又說了一遍,「明兒個來吃晚飯!」

  馬丁幫助她上了車,便匆匆忙忙趕到郵局,那五塊錢他用三塊買了郵票;然後,在那天晚些時候去莫爾斯家的路上在郵局呆了很久,把一大堆厚重的長信封稱了重量,貼上了全部的郵票,只剩下了三張兩分的。

  那天晚上對馬丁很為重要,因為他晚飯後遇見了羅司·布裡森登。布裡森登是怎麼偶然到那兒去的,是誰的朋友,是什麼熟人帶去的,他全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去向露絲打聽。簡單地說,布裡森登給馬丁的印象是貧血,沒有頭腦,而且馬上就把他忘掉了。一個小時以後他又覺得布裡森登是個粗野漢子。那多少是因為他一間房一間房地亂逛,瞪大了眼睛看著畫,或是從桌上、書架上亂抓書籍雜誌,然後把鼻子伸進去。儘管他在這屋裡是個生人,最後卻縮到一張巨大的莫裡斯安樂椅上,讓自己脫離人群一心一意讀起一本他從自己口袋裡抽出的小冊子。他讀得出神,手指頭在頭髮裡揉來操去。那個晚上馬丁沒有再留心他。只有一回注意到他踉幾個年輕婦女開著玩笑,顯然非常成功。

  馬丁離開時卻偶然趕上了布裡森登,他已經走了通向大街的便道的一半。

  「啊,是你呀?」馬丁說。

  對方不客氣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卻轉身過來和他一起走。馬丁沒有再努力搭腔,兩人一聲不響走完了幾段路。

  「神氣十足的老笨蛋!」

  那一聲叫喊又突然又刻薄,把馬丁嚇了一大跳。他忍俊不禁,更加不喜歡那人了。

  「你到這地方去幹什麼?」又走了一段路,那人突然向他拋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呢?」馬丁反擊。

  「上帝保佑,我不知道,」回答是,「至少這是我第一次粗心大意。每天有二十四小時,總得很過去的。跟我來喝點什麼吧。」

  「好的,」馬丁回答。

  他隨即感到為難了,怎麼會答應得那麼痛快。家裡還有幾小時的下鍋之作等著他在睡覺前完成,躺上床還要讀一卷惠斯曼,更不要說斯賓塞自傳了。他覺得那自傳充滿浪漫情節,不亞於任何驚險小說。他幹嗎要和一個他並不喜歡的火舌浪費時間呢?他想。但叫他同意的並不是那人、飲料。或與飲料有關的一切,而是那明亮的燈光、鏡子、一排排耀眼的玻璃杯,還有溫暖快活的面孔和熱烈的喧鬧。是的,是人的聲音,樂觀的人,呼吸著成功的人,像男人一樣花錢買飲料的人。他感到寂寞,他看中的是這一切。因此,他一聽見邀請就同意了,像條連鉤上的白布條也想咬的紅魚。自從在雪莉溫泉和喬對飲之後馬丁除了跟雜貨店的葡萄牙老闆喝過之外就再也沒有在酒店喝過酒。腦力勞動不像體力勞動,疲倦了並不渴望喝酒。他不曾想過喝酒。可剛才他卻想喝酒了,確切地說,是渴望著那傳林連盞、豪飲淺酌的氣氛。「洞窟酒吧」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布裡森登和他此刻就躺在「洞窟」的大皮椅上喝著威士忌蘇打。

  兩人閒談著,談了許多問題。兩人輪換著叫酒,一會兒是布裡森登,一會兒是馬丁。馬丁酒量大,對方的酒量卻也叫他絕倒。而對方的談吐更不時地叫他吃驚,停杯諦聽。沒有多久馬丁就發現市里森登無所不知,是他所遇見的第二個有思想的人。他還意識到布裡森登有著考德威爾教授所缺少的東西——火焰,熾亮閃光的洞見力,蓬勃燃燒的無法抑制的天才。鮮活的語言從他口裡伯伯奔流,他那薄薄的嘴唇像機器上的沖模,沖出的話又犀利又驚人。有時他又溫柔地咂起嘴來,撫弄著日裡剛清晰吐出的聲音。她那薄薄的嘴唇發送出溫柔的、天鵝絨般的聲音,美在那微光融融、強光煜煜的詞句之上縈繞徘徊,那是震響著生命的神秘和奧妙的成熟的詞句。他那薄薄的嘴唇卻又像支號角,宇宙的撞擊與騷亂在其間震響,詞句像銀子一樣清脆,星空一樣燦爛,概括了科學的終極理論卻又有餘不盡——那是詩人的語言,超脫的真理,捉摸不定,難以言傳,卻仍然為他的微妙的幾乎難以理解的平常詞句所委婉表達了出來。他以某種想像力的奇跡看到了經驗主義最遼遠的前沿以外,那是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可是他靠了他輝煌的語言奇跡,賦予了熟知的詞語以嶄新的意義,從而把一般的靈魂難以領悟的意義送進了馬丁的意識。

  馬丁忘卻了他最初的討厭印象。書本知識的精華在這地變作了現實。這兒就是個智慧的精靈,一個值得他崇拜的凡人。「我在你腳下的泥汙之中。」馬丁心裡一再這樣說。

  「你研究過生物學,」馬丁別有所指地大聲說。

  出乎他意料之外,布裡森登搖了搖頭。

  「可你講的真理卻是只有生物學才能充分證明的,」馬丁堅持,對方卻茫然地瞪了他一眼。「你的結論總得和你讀過的書一致吧。」

  「我很高興聽見這話,」回答是,「我這一點知識能讓我找到了通向真理的捷徑,真叫人安慰。至於我自己,我從來不在乎我自己對還是不對。因為對不對都全無價值。人類是永遠不會知道終極真理的。」

  「你是個斯賓塞的信徒!」馬丁得意地叫道。

  「我從少年以後就再也沒有讀過斯賓塞了,當初我也只讀過他的《教育論》。」

  「我希望也能像你一樣漫不經心地吸取知識,」馬丁半小時以後插嘴道。他一直在仔細分析著布裡森登的知識結構。「你是個完全武斷的人,因此非常神奇。你武斷地提出的東西是科學靠演繹推理新近才確認的道理。你是跳進正確的結論的。你肯定是拼命找尋著捷徑,靠某種超理智的程序,以光的速度摸索著真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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