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章(3)


  她默默地捏住他的手,眼神迷茫。

  「失去了對你寫作的信心,親愛的。」她低聲說。

  「你讀過我許多東西,」他粗野地說下去,「你有什麼看法?完全沒有希望麼?和別人的東西比怎麼樣?」

  「可是別人的作品賣掉了,你的——沒有。」

  「那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我不能從事文學麼?」

  『那我就回答你吧。」她鼓起了勇氣回答;「我認為你不是搞寫作的料。請原諒我,親愛的。是你逼我說的;而你知道我比你更懂得文學。」

  「是的,你是個文學學土,」他沉吟著說,「你應該懂得。」

  「但是我還有別的話要說,」兩人痛苦地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了下去,「我知道我心裡有些什麼,沒有別人比我更瞭解。我知道我會成功的。我不願意受到壓抑。我想要用詩歌、小說。散文的形式表現的東西燃燒著我。不過我不要求你對它有信心。我並不要求你對我有信心,對我的寫作有信心。我要求你的只是愛我,對於愛情有信心。

  「一年以前我要求了兩年,還有一年沒有到期。而我以我的榮譽和靈魂發誓,相信這一年沒有過完我就會成功的。你記得很久以前告訴過我的話,我學寫作還有個學徒階段。是的,我的學徒階段已經過去。我已經把它塞滿了,壓縮了。你在前面等著我,我從來沒有偷過懶。你知道麼,我已經忘記平平靜靜地入睡是怎麼回事了。睡得心滿意足,然後高高興興地自然醒來對我已是幾百萬年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總是叫鬧鐘鬧醒,早睡也好,晚睡也好,鬧鐘總上好的。這個動作,關燈,是我的最後的有意識的動作。

  「我感到疲倦了便把費力的書換成輕鬆點的。我打瞌睡,便用指關節敲我的腦袋,把睡意趕走。我曾讀到一個害怕睡覺的人。故事是吉卜林寫的。那人為防止打瞌睡,弄了一根鐵刺,人一迷糊他的光身子就紮到鐵刺上。我就弄了這麼個東西。我看准了時間,決定不到一點、兩點、三點那刺決不撤掉。它就像這樣在預定時間以前總紮醒我。好多個月以來那鐵刺都是陪著我睡覺的。我不要命了,五小時半的睡眠已是奢侈品。我現在只睡四小時。我渴望睡眠。有時候我因為缺少睡眠把頭腦弄得很清醒,有時能帶來休息和睡眠的死亡對我成了嚴重的誘惑,那時朗賽羅的詩總京回在我的腦際:

  「『大海是那樣平靜幽邃,

  懷裡的一切都沉沉安睡;

  向前一步便一了百了,

  一跳,一串泡,萬事全消。』

  「當然,這是瞎說,是因為太緊張,精神負擔過重才這樣說的。問題還在: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是為了你,為了縮短學徒期,強迫成功早日來到。現在我的學徒期已經滿了,我知道我的學識,我發誓我一個月之內學到的東西要比普通的大學生一年還多。這我明白,我告訴你。但是如果不是迫切地需要你的理解,我是不會說的。這不是誇耀。我用書本來檢驗成績。今天你的幾個弟兄跟我和我在他們睡大覺時在書本中所取得的知識一比,簡直就是無知的野蠻人。很久以前我想成名,可現在已沒有那意思了。我想要的只有你。我渴望你,比吃飯穿衣和受到承認更渴望。我做夢也想把我的頭枕在你的胸口睡一輩子。而這個夢再過一年左右就可以實現了。」

  他的強力一浪又一浪地衝擊著她。在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碰撞最嚴重的時候,也正是她最強烈地感到他的吸引力的時候。他那一向向她流瀉的力量在他那激動的聲音和炯炯的目光裡開出了花朵,在澎湃於他體內的生命和智慧的活力裡開出了花朵。在那時,也只在那時,她意識到了她的信心出現了一道裂縫——通過那裂縫她瞥見了那真正的馬丁·伊甸,燦爛的,不可戰勝的馬丁·伊甸。有如馴獸師有時也會猶豫一樣,她一時也懷疑自己是否有力量馴服這個精靈般的野蠻人。

  「還有一件事,」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你愛我,可你為什麼愛我?吸引你的愛情的正是在我心裡強迫我寫作的東西。你愛我,正因為我跟你所認識的人,可能愛的人,有所不同。我不是坐辦公桌和會計室的料,不是憑嘴勁談生意,上法庭玩條文的料。叫我於這種事,把我變成別的人,做他們的工作,呼吸他們的空氣,發揮他們的論點,你就毀滅了我和他們的差異,也毀滅了我,毀滅了你所愛的東西。我對寫作的渴望對我是最舉足輕重的東西。我如果是塊頑石,我就不會想寫作,你也就不會要我做丈夫了。」

  「但是你忘了,」她插嘴道,她心靈的敏捷的外層瞥見了一個類似的東西。「過去有過古怪的發明家,為了追求永動機這種奇特玩意讓全家人忍饑挨餓。他們的妻子們無疑是愛他們的,為了他們和他們一起受苦,可並不是因為對永動機的迷醉而是不計較他們那迷醉。」

  「說得對,」回答是,「可是也有並不奇特的發明家,他們在追求現實的發明時也挨餓。而有時他們卻成功了,這是有記錄的,我並沒有想入非非——」

  「可你說過,『要做做不到的事』。」她打斷了他的話。

  「我那是打比喻。我追求的是前人成功了的事——寫作,靠寫作為生。」

  她保持沉默,這又逼得他說了下去。

  「那麼,你認為我的目標是跟永動機一樣的怪物麼?」他問。

  她捏了捏他的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是憐愛的母親在捏受傷的孩子的手。那時他對她不過是個受傷的孩子。是一個著了迷的人,在追求著不可能的東西。

  兩人談話快結束時她再次提醒他她父母的反對。

  「可是你愛我麼?」

  「我愛你!愛你!」她叫了起來。

  「我愛的是你,不是他們,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傷害不了我。」他的聲音裡震響著勝利。「因為我對你的愛有信心,也不怕他們的反對。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可能迷路,愛情是決不會迷路的。只要愛情不是個弱者,一路畏畏縮縮,磕磕絆絆,就不會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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