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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3)


  他幾乎哼出聲來,卻忽然發現原來教授今他想起了貿易風——東北貿易風。那風穩定、冷靜、有力。這位教授心平氣和,值得信賴,可仍叫他捉摸不透:說話總有所保留,宛如馬丁心中的貿易風:浩蕩強勁,卻留有餘地,決不橫流放肆。馬丁又浮想聯翩了。他的腦子是一個極容易展開的倉庫,裝滿了記憶中的事實和幻象,似乎永遠對他整整齊齊排開,讓他查閱,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可以引起對比的或類比的聯想,而且往往以幻影的形態出現——它總是隨著眼前鮮活的事物飄然而來。例如:露絲的臉上暫時表現嫉妒時,他眼前便出現了久已遺忘的月光下的狂風場景;又如聽考德威爾教授講話時他眼前便重新出現了東北貿易風驅趕著白色的浪花越過紫紅色的海面的場景。這樣,新的回憶鏡頭往往在他面前出現,在他眼簾前展開,或是投射到他的腦海裡。它們並不讓他難堪,反倒使他認識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類屬。它們源出於往日的行為與感受,源出於昨天和上個禮拜的情況、事件、和書本——源出於不計其數的幻影,無論是他睡著還是醒著總在他心裡翻騰的幻影。

  在他聽著考德威爾教授輕鬆流暢的談話(那是個有教養有頭腦的人的談話)時,便是這樣。他不斷地看到過去的自己。那時他還是個十足的流氓,戴一項「硬邊的」斯泰森大簷帽,穿一件雙排扣方襟短外衣,得意洋洋地晃動著肩膀,他的最高理想是粗野到警察管不到的程度——而對這些他並不打算掩飾或淡化。他在生活裡有一段時間的確是個平常的流氓,一個叫警察頭痛的、威脅著誠實的工人階級居民的團夥頭子。可是他的理想已經改變。現在他滿眼是衣冠楚楚、門第高貴的紅男綠女,肺裡吸進的是教養與風雅的空氣,而同時他早年那個戴硬邊帽、穿方襟短外衣、神氣十足、粗魯野蠻的青年的幻影也在這屋裡出沒。他看見那街角的流氓的形象跟自己合而為一,正跟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學教授並坐交談。

  他畢竟還沒有找到自己持久的地位。他到哪兒都能隨遇而安,到哪兒都永遠受人歡迎,因為他工作認真,願意並也能夠為自己的權利而鬥爭,因此別人對他不能不尊敬。但是他卻不曾紮下根來。他有足夠的能力滿足夥伴們的需要,卻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一種不安的情緒永遠困擾著他,他永遠聽見遠處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一輩子都在前進,都在憧憬著它,直到他發現了書本、藝術和愛情。於是他來到了這裡,來到這一切之間。在他所有共過患難的同志們之中他是唯一被接納入莫爾斯家的人。

  可這一切思想和幻影並沒有影響他跟隨考德威爾教授的談話。在他懷著理解和批判的眼光聽著他時,他注意到了對方知識的完整性,也不時地發現著自己知識的漏洞和大片大片的空白,那是許多地完全不熟悉的話題。然而,謝謝斯賓塞,他發現自己對於知識已有了一個總的輪廓。按照這個輪廓去填補材料只是時間的問題。鄧時候你再看吧,他想——注意,暗礁!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教授腳邊,滿懷景仰地吸取著知識;但他也漸漸發現了對方判斷中的漏洞——那漏洞閃爍不定,很難捉摸,若不是一直出現他是難於把捉到的。他終於把捉住了,一躍而上,與對方平起平坐了。

  馬丁開始談話時,露絲第二次來到了他們身邊。

  「我要指出你的錯誤,或者說那削弱著你的判斷的東西,」他說,「你缺少了生物學。你的體系之中沒有生物學的地位。我指的是如實地詮釋著生命的生物學,從基礎開始,從實驗室、試管和獲得了生命的無機物開始直到美學和社會學的廣泛結論的生物學。」

  露絲感到惶恐。她曾聽過考德威爾教授兩n課,她崇拜他,是把他看作活的知識寶庫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含糊地說。

  馬丁卻多少覺得他其實明白他的意思。

  「我來解釋一下看,」他說,「我記得讀埃及史的時候曾讀到這樣的意思:不光研究埃及的土地問題就無法研究埃及的藝術。」

  「很對,」教授點點頭。

  「因此我似乎覺得,」馬丁說下去,「既然在一切事物之中沒有事先瞭解生命的本質和構成生命的元素就無法瞭解土地問題,那麼,如果我們連創制法律、制度。宗教和風俗的生靈的本質和他的構成元素都不瞭解,又怎麼能談得上瞭解法律、制度、宗教和風俗本身呢?難道文學還不如埃及的建築和雕刻更能反映人性麼?在我們所知道的世界中有什麼東西能不受進化規律的支配呢——啊,我知道,對於各種藝術的進化過程已經有人神精竭慮作過闡述,但我總覺得它們先於機械,把人本身漏掉了。對於工具、豎琴、音樂、歌曲和舞蹈的進化過程已有了美妙精彩的闡述,可對於人本身的進化過程呢?對創造出第一個工具和唱出第一首歌曲之前的人類本身的基本的、內在的部分的進比過程呢?你沒有思考的正是這個東西,我把它叫做生物學——最廣義的生物學。

  「我知道我的闡述不夠連貫,但我已經盡力表達了我的意思。那是在你談話時我才想到的,因此考慮得不成熟,講得也不清楚。你剛才談到人的脆弱,因此無法考慮到所有的因素。於是你就漏掉了生物學這個因素——我覺得似乎是這樣的——而所有的藝術卻是依靠這個因素編織出來的,它是編織人類一切行為和成就的經緯線呢。」

  令露絲大吃一驚的是,馬丁的理論沒有立即被粉碎,她覺得教授的回答寬容了馬丁的不成熟。考德威爾教授摸弄著他的錶鏈,一言不發,坐了足有一分鐘。

  「你知道不?」他終於說話了,「以前也有人這樣批評過我——那是個非常偉大的人,一個科學家,進化論者,約瑟夫·勒孔特①。他已經過世,我以為不會有人再發覺我這個問題了河你來了,揭露了我。不過,鄭重地說,我承認錯誤,我認為你的意見是有道理的——實際上很有道理。我太古典,在解釋性的學科分支方面我的知識已經落後。我只能以我所受到的不利教育和我拖遝的性格來做解釋,是它們阻止了我。你相不相信我從來沒有進過物理實驗室和化學實驗室?可那是事實。勒孔特說得不錯,你也不錯,伊甸先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錯——我有許多東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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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約瑟夫·勒孔特門(Joseph Le Conte,1823-1901):美國著名生物學家。1869至1901年在加州大學任地質學、動物學和植物學教授,是達爾文學說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作品有《進化論》(1888)。《地質學發凡》(1878)和《宗教與科學》(1874)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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