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七章(4)


  露絲找了個藉口拉走了馬丁。她把他帶到一邊,悄悄說道:

  「你不應該像那樣壟斷了考德威爾教授。可能有別的人也想跟他談話呢。」

  「我錯了,」馬丁後悔了,承認,「可是你知道麼?我激動了他,而他也很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就忘了想到別人。他是我平生與之交談過的最聰明、最育用頭腦的人。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我以前以為凡是上過大學或是處於社會上層的人都跟他一樣有頭腦,一樣聰明呢。」

  「他可是個非凡的人。」露絲回答。

  「我也這麼想。現在你要我跟誰談話呢?——啊,對了,讓我跟那個銀行經理見一見面吧。」

  馬丁跟銀行經理談了大約十五分鐘,露絲不可能要求她的情人態度更好了。他的眼睛從不閃光,面頰也從不泛紅。他說話時的平靜、穩重使她驚奇。但銀行經理這類人在馬丁的評價裡卻是一落千丈。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跟一個印象作鬥爭:銀行經理跟滿D陳詞濫調的人是同義語。他發現那個軍官性情溫和,單純質樸,是個身體不錯頭腦也健全的小夥子,滿足于家世和幸運在生活中分配給他的地位。在聽說他也上過兩年大學之後,馬丁感到納悶:他把大學學到的東西藏到哪兒去了?然而比起那位滿口陳詞濫調的銀行經理馬丁畢竟覺得他可愛得多.

  「的確,我並不反對陳詞濫調,」後來他告訴露絲,「可折磨得我受不了的是,他搬出那些陳詞濫調時那神氣十足、志得意滿、高人一等的態度,和他所佔用的時間。他用來告訴我統一勞工党跟民主黨合併所花去的時間,我已經可以用來給他講一部宗教改革史了。你知道麼?他在字句上玩花頭用去的時間跟職業賭徒拿手裡的牌玩花頭的時間差不多。有了時間我再跟你詳談吧。」

  「我很抱歉你不喜歡他,」她回答,「他可是巴特勒先生的一個紅火。巴特勒先生說他忠實可靠,堅如磐石,稱他為『彼得』①,認為銀行的一切機制只要建立在他身上便都牢實可靠。」

  --------
  ①彼得:英語的彼得(Peter)原義為「石頭」。

  「從我在他身上所見到的那一點東西和我聽見他說出的更少的東西看來,對此我並不懷疑;但我現在對銀行的估價已經大不如前。我這樣坦率奉告你不會介意吧?」

  「不,不,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馬丁快活地說下去,「這不過是我這個野蠻人第一次窺見文明世界時的印象。對於文明人來說我這種印象也一定有趣得驚人吧。」

  「你對我的兩個表姐妹作何感想?」露絲問道。

  「比起其他的婦女我倒更喜歡她倆。兩人都非常風趣,而且從不裝腔作勢。」

  「那麼你也喜歡別的女人麼?」

  他搖搖頭。

  「那位搞社會救濟的婦女談起社會問題來隻會胡扯。我敢發誓,如果把她用明星(比如湯姆林森)的思想進行一番簸揚,她是一點獨創的意見都沒有的。至於肖像畫家麼,簡直是個十足的討厭鬼。她做銀行經理的老婆倒也珠聯壁合。對那位女音樂家,不管她那抬頭有多靈活,技巧有多高明,表現又是多麼美妙,我都沒有興趣——事實上她對音樂是一竅不通。」

  「她演奏得很美妙的。」露絲反對。

  「不錯,她在音樂的外部表現上無疑操練有素,可對音樂的內在精神她卻把捉不住。我問過她,音樂對她是什麼意義——你知道我對這個特殊問題一向感興趣;可她並不知道它對她有什麼意義,只知道她崇拜音樂,音樂是最偉大的藝術,對於她比生命都重要。」

  「你又讓她們談本行了。」露絲責備說。

  「這我承認。不過可以想像,既然她們連本行都談不出個道理來,談別的可不更叫我頭痛麼?我一向以為這兒的人具有著文化上的一切優勢,——」他暫時住了嘴,仿佛看到他年輕時那幻影戴著硬邊大簷帽,穿著方襟短外衣進了門,大搖大擺地穿過了屋子。「我剛才說了,我以為在社會上層人們都是聰明睿智的,都閃著光芒。可現在,在我跟他們作了短暫的接觸之後,他們給我的印象卻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討厭鬼。只有考德威爾教授例外。他倒是個十足的人,每一寸都是的,他腦髓的灰白質裡每一個原子都是的。」

  露絲的臉閃出了光芒。

  「談談他吧,」她慫恿他,「用不著談他的長處和聰明,那我很清楚。談談反面的東西吧,我急著想聽。」

  「我也許會說不清楚,」馬丁幽默地爭辯了一下,「倒不如你先跟我說說他的問題。說不定你看他全身都是精華呢。」

  「我聽過他兩門課,認識他已經兩年;因此急於知道你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是說壞印象?好了,是這樣的。我估計他確實如你所想,具有一切優秀的品質,他至少屬￿我所遇見過的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之列,可他有一種秘密的恥辱感。

  「啊,不,不!」他急忙叫道,「沒有什麼肮髒或粗俗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給我這樣的印象:作為一個洞明世事的人,他害怕他所洞見到的情況,因此便假裝沒有看見。這種說法也許不清楚,可以換一個說法。他是這樣的一個人,發現了通向隱秘的廟堂的路卻沒有沿著那路走下去。他可能瞥見了廟堂,事後卻努力勸說自己:那不過是海市蜃樓中的綠洲而已。再換個說法,他原是個大有作為的人,卻覺得那樣做沒有意義,而在內心深處又一直懊悔沒有去做;他秘密地嘲笑那樣做可能得到的回報,然而,更秘密的是,他也渴望著那回報和那麼做時的歡樂。」

  「我可不這麼分析他,」她說,「我不明白你剛才這話的意思O」

  「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模糊感覺,」馬丁敷衍道,「提不出理由的。感覺而已,很可能是錯的。你對他肯定應當比我更瞭解。」

  馬丁從露絲家的晚會帶回的是奇怪的混亂和矛盾的感受。他達到了目的卻失望了。為了跟那些人來往他往上爬,可一交往卻失望了。另一方面他也為自己的勝利所鼓舞。他的攀登要比預期的容易。他超越了攀登,而且比高處的人們更優秀(對此他並不用虛偽的謙遜向自己掩飾)——當然考德威爾教授除外。無論講生活還是講書本馬丁都比他們知道得多。他真不知道這些人把他們的教育扔到什麼旮旯裡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腦力特別強大,也不知道在世界上像莫爾斯家這樣的客廳裡是找不到獻身於探索著事物的底奧和思考著終被問題的人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樣的人有加孤獨的雄鷹,只能獨自翎翔在蔚藍的天空裡,遠離開塵世和其間的擾攘紛壇的生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