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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3)


  「你不是要特綽蘭尼或是巴瑞羅離開舞臺吧?」她追問。

  「全離開,一股腦兒全下。」

  「可他們是偉大的藝術家呀。」她駁斥道。

  「他們那些不真實的滑稽表演也一樣破壞了音樂。」

  「可是你難道不喜歡巴瑞羅的嗓子?」露絲問,「人家說他僅次於卡路索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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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路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從1903年至1921年他逝世時為上一直是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歌唱家。

  「當然喜歡,而且更喜歡特綽蘭尼,她的嗓子非常美妙——至少我是這麼感覺的。」

  「可是,可是——」露絲結巴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欣賞他們的嗓子,為什麼又說他們破壞了音樂呢?」

  「正是這樣,若是叫我到音樂會去聽他們唱歌,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可是歌劇樂隊一演奏,我就寧可多付點錢讓他們別唱。我怕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現實主義者。偉大的歌唱家未必都是偉大的演員。聽巴瑞羅用天使般的嗓子唱一段情歌,再聽特綽蘭尼像另一個天使那樣唱一段回答,還加上色彩絢麗、光彩奪目的音樂伴奏,便是個十全十美的酒神節,簡直能叫人沉醉,酩酊大醉。對此,我不光是承認,而是堅信。可是我一看見他們倆,整個效果就破壞了。我看特綽蘭尼,兩條胖腿,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體重一百九十磅;再看巴瑞羅,只有可憐的五英尺四英寸①,一張油光光的臉,一副鐵匠般的胸脯,卻矮墩墩,不夠尺寸。再看看這一對,裝腔作勢,抓著胸脯,像瘋人院的狂人那樣在空中揮舞著兩條胳膊,卻要我承認那是一個美麗窈窕的公主跟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王子的戀愛場面——嗨,我就是接受不了,只能接受不了。這是胡鬧,是荒謬,是虛假。問題就在這兒:虛假。可別告訴我世界上有這麼談戀愛的。嗨,我要是像這樣跟你談戀愛,你准會扇我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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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五英尺十英寸約合一米七五。五英尺四英寸約合一米六一。一百九十磅約合八十六公斤。

  「可是你誤解了,」露絲抗議道,「每一種藝術都有它的限制。」(她正急著回憶她在大學聽到的一個有關藝術傳統的演講。)「一幅畫在畫布上只有兩度空間,但是你能接受三度空間的幻覺。那是畫家的藝術在畫布上的表現。寫作也一樣。作者必須無所不能。作者對女主人公的秘密思想所做的描述,你認為是完全合理的。可你也一直知道,女主人公在這樣思索的時候是獨自一人,無論是作者還是別人都沒有可能聽見她的話。舞臺也如此,雕塑、歌劇和每一種形式的藝術也都如此。我們必須接受某些無可奈何的東西。」

  「是的,那我也明白,」馬丁回答,「一切藝術都有它的傳統。」(露絲聽見他用這個詞不免感到驚訝,他簡直像是上過大學一樣,而不是不學無術,隨隨便便在圖書館找了些書看。)「但講傳統也得講真實。把畫在平面紙板上的樹木固定在舞臺兩邊,我們可以看作森林。而海洋的佈景就不能看作森林,那是辦不到的,它跟我們的感官矛盾。今天晚上那兩個瘋子的哇裡哇啦、扭擺晃動、和痛苦的痙攣你也不會,或者說不應該,看作令人信服的愛情表演的。」

  「可是你不會認為自己比音樂批評家更高明吧?」

  「不,不,一刻也不。我只不過堅持我個人的權利。我剛才只是告訴你我的感想。目的是解釋特綽蘭尼夫人那大象式的蹦蹦跳跳為什麼在我眼裡破壞了歌劇。全世界的音樂評論家們都可能是對的。但我還是我,即使全人類的判斷都一致,我也是不會讓自己的口味屈從於它的。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完了。在太陽底下就沒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因為我的大部分同胞喜歡它(或是裝作喜歡它)而學著去喜歡它。我不能在個人愛好的問題上趕時髦。」

  「可是,你知道,音樂是一種需要訓練的東西,」露絲辯解道,「而歌劇尤其需要訓練。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對歌劇少了訓練呢?」

  她點點頭。

  「正是這樣,」他表示同意,「我倒認為自己沒有從小就迷上它是一種幸運,否則我今天晚上就會傷感地哭鼻子,而這兩位可貴的小丑般的怪人的嗓子就會顯得尤其甜蜜,樂隊的伴奏也會顯得更加美麗。你說得對,那大體是個訓練的問題。而我現在已經太老。我要的就是真實,否則才可不要。沒有說服力的幻覺是明顯的謊:。在矮小的巴瑞羅感情衝動地摟著胖墩墩的特綽蘭尼(她也是感情衝動),而且告訴她他是如何滿腔熱情地崇拜著她時,我已經明白什麼是大歌劇了。」

  露絲又一次拿他的外部條件作比較,並按照她對現存秩序的信任來衡量他的思想。他算得什麼人物,難道一切有教養的人都錯了,而他反倒對了?他的意見和話語都沒有給她任何印象。她對現存秩序大迷信,對革命思想毫不同情。她一向習慣於音樂,從兒童時代起就欣賞歌劇,而她周圍的人也都欣賞歌劇。馬丁·伊甸憑什麼能從他那爵士樂和工人階級歌曲中冒出來(他是最近才冒出來的時世界上的音樂品頭論足?她為他煩惱。跟他走在一起時她模糊感到受了觸犯。在她心裡最感到憐惜的時候,她也只把地闡述的論點當作一時的奇談怪論和毫無來由的俏皮話。但是,在地摟著她來到門口,跟她深情地吻別的時候,她卻又熱情澎湃,把什麼都忘了。然後,當她躺在枕頭上久久無法入睡時,便苦苦地思索著(她近來常常苦苦地思索),她怎麼會愛上了這麼個怪人。家裡人都不贊成,她為什麼偏偏愛上了他。

  第二天馬丁拋開了「下鍋之作」,激情滿懷地寫成了一篇論文,名叫《幻覺的哲學》。貼了一張郵票打發它上了旅途。但它已註定了還要在以後的好幾個月裡貼上許多郵票、多次重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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