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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2)


  跟露絲一起時是他僅有的歡樂時刻,而在那時雙方又未必都快活。他永遠感到痛苦:一種不安咬齧著他,比沒有獲得她的愛情時還要叫他不放心。因為他現在雖然獲得了她的愛情,卻跟仔何時候一樣距離獲得她還很遠。他曾提出過以兩年為期;可時光飛逝著,他卻一事無成。何況他還一直意識到她不贊成他的做法——她雖然沒有直接提出,卻已分敲側擊讓他明白了,跟直截了當告訴了他並無兩樣。她雖然沒有怨言,卻也沒有贊成。性格不那麼溫和的女人也許會抱怨,她卻只是失望,她失望了,她自告奮勇要想改造的這個人現在不接受改造了。她在一定程度上發現他這塊泥土具有彈性,而且越變越頑強,拒絕按照她爸爸或是巴特勒先生的形象受到塑造。

  她看不見他的偉大和堅強,更糟糕的是,誤解了他。其實造成這個人的原料彈性是很大的,凡是人類能生存的鴿子籠裡他都能生存,可她卻認為他頑固,因為她無法把他塑造得能在她的那個鴿子籠果生存,而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鴿子籠。她無法隨著他的思想飛翔。他的思想一超出她的範圍,她就斷定地反常——從來沒有人的思想超出過她的範圍。她一向能跟上她爸爸、媽媽、弟弟和奧爾尼的思想。因此只要她跟不上馬丁,便相信問題出在馬丁身上。這是一個古老的悲劇:目光短淺者偏要充當胸襟遼闊者的導師。

  「你是拜倒在現存秩序的神壇下了。」有一次兩人討論普拉卜斯和萬德瓦特時,他告訴她,「我承認他們是出人頭他的權威,他們的話受到引用——是美國兩個最前列的文學批評家。美國的每一個教師都仰望萬德瓦特,把他看做批評界的領袖。可是我讀了他的東西,卻認為那似乎是心靈空虛者的淋漓盡致的。準確不過的自白。你看,在台勒特·貝格斯①的筆下,萬德瓦特就不過是個傻乎乎的老冬烘。普拉卜斯也不比他高明。比如他的《鐵杉苔》就寫得很美,一個逗號都沒用錯,調子也很崇高,啊,崇高之至。他是美國收入最高的評論家。不過,非常遺憾!他根本不是批評家。英國的批評就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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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勒特·貝格斯(Gilette F.Burgess,1866-1951)美國六月文學社的領導人,雜誌《雲雀》的主編。作品有小說、詩歌和繪畫。其中有《你是老冬烘麼?》和描寫舊金山的鄉土小說《心線》。

  「問題在於,他們唱的是大眾的調子,而且唱得那麼美,那麼道貌岸然,那麼心安理得。他們的觀點令我想起英國人過的星期天。他們說的是大家說的話。他們是你們的英語教授的後臺,你們的英語教授也是他們的後臺。他們腦袋裡就沒有絲毫的獨特見解。他們只知道現存秩序——實際上他們就是現存秩序。他們心靈孱弱,現存秩序在他們身上打上烙印就像啤酒廠在啤酒瓶上貼上標簽一樣容易。而他們的作用就是抓住上大學的青年,把一切偶然出現的閃光的獨創意識從他們腦子裡趕出去,給他們貼上現存秩序的標簽。」

  「我認為,」她回答,「在我站在現存秩序一邊時,我比你更接近真理,你真像個南太平洋海島上大發雷霆的偶像破壞者呢。」

  「破壞偶像的是教會,」他大笑,「遺憾的是,所有的教會人員都跑到異教徒那兒去了,家裡反而沒有人來破壞萬德瓦特先生和普拉卜斯先生這兩尊古老的偶像。」

  「還有大學教授的偶像,」她給他加上。

  他使勁搖頭:「不,教理科的教授還得要。他們是真正的偉大。但是英語教授的腦袋十分之九都該破一破——是些心眼小得要用顯微鏡才看得見的小鸚鵡。」

  這話對教授們確實刻薄,在露絲看來更是褻讀。她忍不住要用那些教授來衡量馬丁。教授們一個個文質彬彬,語調控館,衣著整潔稱身,談吐文明風雅。而馬丁呢,是個幾乎難以描述的年輕人,而她卻不知怎麼愛上了他。他的衣著從來就不稱身,一身暴突的肌肉說明做過沉重的苦役。一說話就衝動,不是平靜地敘述而是咒駡,不是冷靜地自律而是激動地放言高論。教授們至少薪水豐厚,是君子——是的,她得強迫自己面對這一事實;而他卻一文錢也賺不到,跟他們沒法比。

  她並不就馬丁的話語和論點本身進行衡量,她是從外表的比較斷定他的意見不對的——不錯,那是無意識的。教授們對文學的判斷對,因為他們是成功的人;而馬丁對文學的判斷不對,因為他的作品沒人要。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作品都「像模像樣」,而他自己卻不像個模樣。而且,要說他對也講不過去——不久以前,就在這起坐間裡,他在被人介紹時還臉紅,還尷尬,還害怕地望看那些小擺設,生怕他那晃動的肩頭會把它們碰下來;還在問史文朋已經死了多久;還在誇耀地宣稱他讀過《精益求精》和《生命禮贊》。

  露絲不知不覺地證明了馬丁的論點:她對現存秩序頂禮膜拜。馬丁能跟隨她的思路,但是不肯再往前走。他不是因為她對普拉卜斯先生、萬德瓦特先生和英語教授們的觀點而愛她的。他還逐漸意識到,而且越來越堅信,他自己具有的思維空間和知識面是她所無法理解,甚至還不知道的。

  她覺得他對音樂的看法沒有道理,而對歌劇他就不僅是沒有道理,而且是故作奇談怪論了。

  「你覺得怎麼樣?」有天晚上看完歌劇回來,她問他。

  那天夜裡地是勒緊了一個月褲帶才帶她去的。她還在顫抖,還在為剛看見和聽見的東西激動。她等著他發表意見,卻無反應,這才問了他這個問題。

  「我喜歡它的序曲,」他回答,「很精彩。」

  「對,可歌劇本身呢?」

  「也精彩;我是說,樂隊精彩,不過,若是那些蹦蹦跳跳的人索性閉上嘴或是離開舞臺我倒會更喜歡的。」

  露絲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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